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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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虚虚实实(二)

    待那主仆二人走了很久了,钟北里才走入来,打算同殷染告辞回去。

    殷染正将段五送来的吃食再度拿出来,见钟北里来了,忙招手道:“你来得正好,这盒子我不方便留着,东西也吃不完,不如你带回去吧。”

    钟北里看了一眼,已知是王宅的用物,抿了抿唇,终究点了头。殷染打量他半晌,扬起笑容来:“鹊儿走了?”

    钟北里一怔,下意识回答:“走了。”蓦然又道,“我们没有……”

    殷染微微凝了眉,静静等他的下文。

    他却没有下文了。

    殷染叹口气,走到他面前来,郑重道:“钟侍卫,我也是叫你一声阿兄的,你待我不薄,我须得劝你几句话。”

    钟北里的身躯微微一震,扎紧的袖口下,两只大手已紧紧攥成了拳头。

    “鹊儿她……她心计重了点,但她是个好女子。”殷染斟酌着措辞,“她欢喜你,你知道的吧?你要待她好一些……”

    “她只是想回家。”钟北里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

    但鹊儿的确只是想回家,不是么?

    不然的话……难道在这宫里头,还真有什么男欢女爱的好事?

    殷染一听,倒愣了愣神,“这样?”侧过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道,“那你可欢喜她么,阿兄?”

    钟北里又不说话了。

    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发烫,死死地盯着她。那男人的伟岸的身躯,竟似在轻微地颤抖。

    殷染却正背对着他,全没看见。她将那食盒收拾起来,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稀薄的暮色,“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欢喜是什么样的。阿兄,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你的话,”钟北里的声音微冷,“就是让我对她好,或者干脆娶了她?”

    殷染的动作停了。

    她不是个愚钝的人。

    这样时刻,那两道烙在她背脊上的目光,真实得刺人。她闭了闭眼,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定定地,只说了一个字:“是。”

    钟北里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一手“哐啷”掀翻了桌上她刚刚包好的食盒,便转身掀帘而去!

    帘幕再度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软绵绵而轻飘飘,就像一些从未有过着落的情意,和一些不知归往何方的人。

    ***

    严鹊儿六岁入宫,先分在少阳院,照料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子段云琅。至正十四年冬,段云琅被废,少阳院下人遣散,鹊儿因尚年幼,且乖顺聪敏,便被分去了兴庆宫,又过得几年,才到了积庆殿太皇太后跟前做事。

    段云琅经了废立,性子早变得谨慎多疑,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他都不放心。他不放心刘嗣贞,因刘嗣贞毕竟已身为枢密使,权限愈大,他无法掌控,只能求全;他不放心程秉国,因程秉国脑子里有根打直的筋儿,自己做的许多事情简直不可以让他知晓。

    ——当然,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殷染。

    不过说回来,真正能让他放心的人也有两个,一个是刘垂文,另一个就是严鹊儿。

    回到十六宅后,段云琅愈加郁闷。自己难道哪里亏待过鹊儿不曾?他知道鹊儿最想要的就是出宫,当初从少阳院分人时她便盼着回家了,谁知会被兴庆宫要了去,一做又是许多年。现在鹊儿一心爱慕上了钟北里,自然更以出宫为最要紧的想头,这样一来,她有什么理由再去整治阿染?

    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再想,径自让刘垂文将鹊儿叫来。鹊儿却不知是从何处赶过来的,段云琅看她面色,打趣道:“真是长大了。”

    鹊儿飞红了脸,啐道:“殿下又说浑话了。”

    段云琅笑了笑,身子往后仰倒,鹊儿便过来给他理了理榻上的枕囊。清净的小房间,两个他最信得过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这场景无论如何总是令人开怀的。

    段云琅漫不经心地将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地敲着,道:“我将阿染交了内侍省,害她挨了一顿打,兴庆宫大明宫两处,可有什么说法?”

    鹊儿凛了神,答道:“回殿下,前些日子圣人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说起过这桩事。”

    “哦?”段云琅挑了挑眉。

    “是,圣人夸奖殿下……正直。”鹊儿苦着脸想了个词。

    “正直?”段云琅追问。

    “……铁石心肠。”

    “这还差不多。”段云琅笑了。

    “圣人说,殿下早就认识殷娘子,殷娘子又为殿下挡过刀剑,旧伤都还没好,殿下就将她推去内侍省了,圣人说换他他也寒心。”鹊儿回忆着道。

    段云琅的笑容渐渐深了,渐渐地变得意味不明。

    寒心?那个御座上的男人,竟然还有心?

    真是太能演了。

    段云琅盯着鹊儿道:“你还想出宫么?我去跟刘嗣贞说一声,今年就放了你吧,怎样?”

    鹊儿一听,脸色变了,忙跪地伏首道:“婢子……婢子不敢提要求,但凭殿下吩咐……”

    段云琅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她的心脏,却最终妥善地收了回去,“你年也不小,可以嫁人了。那个钟北里,虽然出身平康里,但看起来是个靠得住的。我……”

    “他还有些牵挂。”鹊儿轻声道,“我们……我们商量过的,他说他在宫中还有些牵挂,不能……”

    段云琅顿住。“你晓得他牵挂的是什么?”

    “是殷娘子……”鹊儿回答得却没有犹豫,只是声音愈发细了。

    段云琅有趣地打量着她的表情,“你吃味么?我尚未吃味,你倒吃味了?”

    “婢子不敢……”鹊儿摇了摇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我欢喜他这样。我也……”眼色渐渐黯淡,“我也没有法子。”

    段云琅的笑意敛去,“那你呢?你也知恩图报么?”

    平静的问话,却自携了些力度,鹊儿感受到了压迫,惶惑地抬起眼来,看着异常严肃的陈留王道:“殿下?”

    “你可还记得,”段云琅慢慢地道,“当初一同照料七殿下的,除了阿染之外,还有哪些人?”

    这话题转得突兀,鹊儿讶异了一瞬,立刻明白过来,脸色刷地惨白,“殿下怀疑我?”

    段云琅重复:“还有哪些人?”

    “还有太皇太后,两个傅母,和……我。”

    段云琅自榻上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她,鹊儿低着头,嘴唇委屈地颤抖着,却终究不作辩解。段云琅就这样盯了她半晌,轻轻地、无情地一笑,“我怎会怀疑你呢?不是还有两个傅母吗?”

    ***

    当雪花降下的时候,掖庭宫里死了两个妇人。

    那两人殷染是认识的,原是在积庆殿当差,小七的傅母。小七的保傅早换了好几茬,最早时在兴庆宫一茬,接着在承香殿一茬,然后在清思殿一茬,最后挪回兴庆宫又是一茬。而因小七那一声惊世骇俗的“阿家”,两个傅母也同殷染一道被赶下了掖庭,于是小七身边的保傅换到了第五茬。

    段云琅来看殷染时,殷染便将这消息同他说了。两个关系紧密的人同一日死掉,虽然听闻都是染了病死的,但到底有些蹊跷。段云琅听了,不言语,抿着唇的模样像是冷笑。

    殷染觉出他不开心,却又不解他为何不开心,只道:“那两人病得古怪,你可得问问鹊儿,我担心她的身体也受影响……”

    “你道是什么瘟疫,还会随水弥散的不成?”段云琅抱着胸倚着梁柱,眯眼看那鹦鹉。

    殷染在内室里小声道:“它睡啦。”

    冬日里夜落得早,房中只一盏膏烛,照不到处黑漆漆的一片。鹦鹉便缩在那团黑漆漆里睡着了,鸟架有规律地摇晃着。段云琅看了它半晌,忽没头没脑地道:“你说它还有几年好活?”

    殷染一愣,“什么?”

    段云琅道:“它看起来已老了。”

    殷染的手指掀开帘帷,目光却凝着他,纤长的眉微微锁起,“你今日是怎的了?”

    段云琅静了静,转身,揽过她的腰与她一同入内室里,殷染去整理床铺,他便看着她忙碌,一边道:“阿染。”

    “嗯?”

    “阿染。”

    殷染直起身,回过头,“五郎?”

    “你是最要紧的,你知不知道?”

    殷染抬眼。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是废太子了……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我现在才发现,我还是很懦弱……”段云琅喃喃,“他们也不必对我怎么样,他们只要伤害了你,我就会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