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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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缘法(二)

    殷染给离非斟了一杯热茶,让他双手捂着,好生坐下,将今日突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原来今晨拾翠殿里突然闯进了一帮人,竟都是红衣银甲的禁军,领头的高方进,一挥手便把戚冰从床褥上扯了下来。

    “我一路小心翼翼跟着他们……见到他们把戚冰……关进了大明宫的内牢。”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大约明日便要传开了……说是戚冰在太皇太后用的羊乳羹里下了毒……圣人给神策军下了密旨,打入地牢,严加审问。”

    殷染眉心一跳,下意识道:“假的。”

    离非抬起眼来。教坊司出身的男人,眼角眉梢总有一股冷淡淡的风情,因其风情而显得阴柔,又因其冷淡而显得超脱人世。他问:“你的意思……”

    “圣人怎可能让神策军去拿人?”殷染冷静地道,“他若有心查明太皇太后的死因,该交托给周镜才是。而况周镜身为宣徽使,从职掌上说,也比高仲甫的神策军更为妥帖。”

    离非的眉头锁紧了,眼中似蒙了一层雾气,叫任何人看了都会莫名地心生伤感。殷染瞟了他一眼,复道:“高方进此举,意在先斩后奏。”

    离非不由一动:“此话怎讲?”

    “之前,并没有人特意宣扬过太皇太后之死有甚蹊跷。高方进突然这么一查,很可能是想借题发挥,或者是戚冰在何处惹到了他,他要趁圣人发觉之前先逼出戚冰的供词来。”

    离非拧了拧眉,沉默了。

    殷染缓口气,道:“其实这事情也好办。高方进那边本就是无中生有,我们想个法子,把消息透露给圣人。我猜圣人手头上还是有几桩高仲甫的把柄的……再由高仲甫向高方进施压即可。”

    她思路明捷,深夜之中,字字清脆。离非听了,却久不言语,低着头,手掌慢慢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如果我说……高方进并不是无中生有呢?”

    ***

    “——哐啷”。

    桌上的粗陶茶壶突然被碰倒,跌落在地,一声脆响,裂成千片。

    殷染却顾不得那么多,惨白了面色,双眼打直了盯着离非,恻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太皇太后的死。”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戚冰找了我……我随着教坊司给太皇太后唱曲儿的队伍进了宫……将□□下在了那碗羊乳羹里。”

    离非的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陈留王殿下初时便有怀疑,却一无查获。那是因为有毒的羊乳羹已经全被太皇太后吃下了,而厨房里的却是完好的。陈留王也提审了我们几个当日在兴庆宫的人,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我们谁都没有杀人的动机,是不是?我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太皇太后都已落葬了,只要我不说,戚冰不说,自然再无人会晓得事情的真相——可为什么高方进会突然抓走了戚冰,还言之凿凿?”

    殷染已不想再听下去。

    她想到了太皇太后死后,鹊儿昼夜的哭泣,段云琅仓皇的面色,圣人颓唐的模样……杀人者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罪行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什么。更何况鹊儿……鹊儿说不定就是为此事而死的!

    “那你,”她艰难地动了动喉咙,“为什么要这样……对太皇太后?”

    “我不知道。”离非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戚冰让我做,我便做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离非却很坦然,如豆的灯光映出他略显单薄的侧脸,一双幽然的眼,含着决绝的冷意。他的唇轻轻开合:“你觉得很奇怪?若陈留王让你去杀人,也不给你解释,你去不去?”

    “我和陈留王并没有……”殷染哑了片刻,张了张口,又转过头去,“是戚冰告诉你的?”

    “不,是我告诉戚冰的。”离非淡淡地道,“三年前,你带来教坊司的那一支白玉笛,是颜德妃的遗物。”

    殷染沉默了。

    她拿捏不准,这人将这些事情告诉自己,是为了要挟自己吗?且不说自己本来也将戚冰视作挚友,单论这救人一事,自己尚毫无头绪,他就这样要挟自己,是不是也太过……孤注一掷了?

    “我还有一个法子。”她开口,离非突然抬头看着她,那一瞬间,他的目光是热的,“戚冰毕竟怀了龙种不是?以此为由,将戚冰先从地牢里带出来,哪怕软禁也好——再让圣人去探她一探。她不是最擅此道?只消能与圣人见上一面,我相信她能让圣人回心转意的。”

    话里带了善意的讥讽,离非却好像没有听出来,只那一双热的目光,竟一分一寸地冷了下去。

    “殷娘子,”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殷娘子,只有你知道我与她之间的事情,我也不瞒你。她……”

    殷染忽然朝他望了过来,那眼神,仿佛瞬间懂了什么。

    “她怀的不是龙种。”离非将话说完了。

    ***

    离非今夜与她说的话,每一句都是一个刺激,却没有哪一句比这一句刺激更甚。

    她双目死死地盯着他,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嘴唇都在发抖:“你——你们也太——太不慎重!”

    离非却比她平静得多。他将茶杯放回桌上,默了片刻,才抬起头道:“不慎重?殷娘子比我们慎重,可殷娘子现在又是何景况?”

    殷染皱着眉,“你不可理喻!”

    “我是不可理喻。”离非眸光微黯,喃喃,言语也失了次第,“她发现自己怀娠,吓坏了,我与她说,便谎称这是龙种,她或许可以晋封。而后果然圣宠降至,她得了很多赏赐,她高兴了,却再也不肯见我了……我每日每夜守在拾翠殿外,她便叫芷萝来撵我……直到忽而有一日,半夜里,芷萝不再是来撵我,而是同我说,戚冰要见我。”离非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沉浸在忧伤的深水里,“您知道我那时的心情么,殷娘子?我想,她居然肯见我了,那我便为她去死,我都愿意。”

    “结果她见你,是让你去弑杀太皇太后?”殷染咬了咬牙,“你太傻了。”

    “我甘心的。”离非轻声道,“您方才说的法子,我都想过,可都不牢靠。殷娘子,我只求您一件事情。陈留王不是也在查这桩案子?我这里有我作案的证据,劳您的手,交给陈留王……让我去,替了戚冰出来。”

    殷染没有做声,便眼睁睁看着他拿出来一个白纸包,几锭金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我下在羊乳羹里的□□。这些金子是我从太皇太后殿里偷出来的。便说我见财起意吧……高仲甫那边,不也就是要个替罪羊而已么?用不了多么精细。”

    殷染看了他一眼,“你将这些交给我,回头再诬赖到我头上,我怎么说?”

    似乎未想到她会这样反驳,离非一时愣住,手指都因羞耻而攥紧了,“我……我不会!”

    殷染将那纸包并黄金推了过去,停了片刻,淡淡道:“你收好。三日后,陈留王会去教坊司查证赃物。”

    ***

    离非离开之前,向殷染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殷染受不住,侧身避过了。

    “我同戚冰也是朋友一场,虽然她鬼迷了心窍……”殷染顿了顿,“我也只帮到这里,至于她出狱以后怎样,她的孩子又怎样,我再不管了。”

    离非恳切地道:“您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

    “我们”,这话说得顺溜,可很显然,戚冰并不会这么想。如果戚冰当真在意过离非,就不会让他去下手害人。

    殷染没有把这两句话说出来,因为离非说:“她是个聪明的女子,我一直知道……我知道她利用了我。可是,殷娘子,我可以为她去死。”

    殷染不再多嘴了。

    月光之下,她看着离非沿墙根小心而去。那身影溶在黑暗里,像一抹再不能重见天日的游魂。

    她叹了口气,往回走。

    无论如何,得了这样的消息,自己都该先同五郎说一声才是……她不愿去想,离非到来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一定要去见五郎一面呢。

    可是到第二日上,她就发现自己不必再纠结了。

    因为地牢里的戚才人忽然自己招了供,道她亲眼所见,害死太皇太后的人,是教坊司兴和署的乐工离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