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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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辛汇的好心情持续了不到一天。

    陈王果真君子,酒后也无戏言,言出必行,当真让王后在辛氏一族中拣选资质上好的媵女。安定侯本只是远年天子封陈时特别恩赐的名义爵位,空有名头,食邑也不过和陈王的令尹所得赏赐相近,但陈王此番却执意以陈侯之女出嫁的规格置办。

    规格高,是很高,但……陪的人也太多了。

    陈国陪嫁媵女中除了辛家一位侄女和妹妹,更有陈王宗家庶女,最后还有陈国同姓诸侯的女儿,而她们还将带着自家的姪娣,真正的买一送十,划算买卖。

    辛汇头皮有点大,陈王这是要借机把楚宫吃垮的节奏么?

    美牙悄悄埋怨:“侯爷竟也任由王上送这么多的妖女子,万一谁要抢在小姐面前迷了楚王,抢着生出小公子,到时候……”

    要能生还能等到现在?辛汇概不上心,只看着自己十个扎的莲蓬似的指头皱眉道:“无媒无聘,再如何妖娆也不过是妾而已,就算生了儿子,也入不得宗庙……”

    美牙连忙左右一看,压低声音道:“小姐这话叫人听见,又要被老爷训了。”她只当小姐又在含沙射影嘲弄如夫人。

    辛汇哼了一声,懒得解释,索性将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扔到桌上,不耐烦道:“不爱绣了,你帮我绣完剩下的。”

    美牙还要好言好语唠叨,辛汇已经一溜烟跑出去。

    她只得叹口气,拿起小姐那面绣了好些天的绣绷善后,这一看,顿时呆住,上面一个花里胡哨的貌似鸭子模样的动物淹没在一堆乱花中,针脚凌乱,线迹粗糙,用色更是……惨不忍睹。

    呃……小姐,你真的确定这是陈宫第一针法大家新鲜出炉的彩绣?

    辛汇一路溜达一路啃着两块芸豆糕,唇上沾了薄薄细粉,倒像扑了浅色胭脂,这一转便转到了书画厅,见外面站着哥哥的小厮,她顿时来了精神,将剩下糕点往嘴里一扔,鼓着腮帮子便要挤进去。

    那小厮见是辛汇,麻着胆子颤巍巍伸出一只胳膊:“小姐,公子此刻有要事……”

    她咦了一声,挤了挤眼睛:“可是里面小碧在服侍?”小碧是辛奕华的大丫鬟,每次他们在都轻易不让人进。

    小厮顿时面上通红:“不,不是。”

    “不是,那能是什么要事?”辛汇一掌将他拨开去,抬脚便进了书画厅。这一进,顿时呼吸一窒。

    书画厅里面全是一人大小水灵灵的美人画像,这些美人纤细美丽,或嗔或喜,秀丽有之,妖艳有之,清冷有之。

    辛奕华乃是陈国有名的丹青圣手,辛汇曾还跟他学过画。

    辛汇啧啧两声,欣赏了一圈,用眼神先表示了理解:“父亲不在,哥哥你最近又去了眠花阁?”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这么些莺莺燕燕,看来败了不少家。

    辛奕华正在专心画着最后一幅画,闻言笔尖不由一抖,恰在女子眉心一点,他屏住气息,凝神一想,顺势将那一点变成一个花佃,这才轻轻吁了口气。

    辛汇凑过去,见画上女子古灵精怪,娇美管鼻,眉梢眼角却又隐有矜贵,颇有几分熟悉,她看着那画上扬起的嘴角,不由摸了摸自己嘴巴……不过,画上女子如此纤弱,蛮腰纤细,又有几分陌生。

    辛奕华将妹妹粘到画上的眼睛拨开:“是不是觉得挺像的?”

    “唔?”辛汇心头隐隐有不好预感,猜到几分,嫌弃道,“这,不会是我吧?”

    “知兄莫若妹。”辛奕华夸了一句,用镇纸压住边缘待干,“补充一点,三个月后的你。”

    辛汇顿时一傻,雷轰一般,待回神过来便本能按住腰上藏的那封九层糕,又惊又急扫了一圈四周已经裱起来的画像,只觉得自己恍若纸片一样马上就要迎风招展。

    “这些都是本次陪嫁的媵女姪娣。”辛奕华随意指了几个,将行家的女儿辛丛英,陈王宗家的女儿穆承词、穆连影,说罢又生怕她不上心似的,“和你不同,这都是她们现在的模样。”

    辛汇真真惆怅,真不知道陈王和父亲怎么想的,这次陪嫁的女子个个选得都是靡颜腻理,夭桃秾李,最重要的是,都那么那么的纤细苗条,她随便往一个人身旁一站,都觉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对于坊间传言的陈国的第一美人,辛汇感到了日薄西山的危机和郁闷。

    辛奕华长出一口气:“这次的人选都是陈王亲自定下来,父亲再过目。这些画像明日便要送去楚国——哥哥能帮你的,只能到这了,剩下的,你便好自为之吧。”说罢,又瞅了一眼她腰间冒出的糕点袋子。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早听说楚中男子多好纤柔,但这句话于辛汇而言,就跟“我爱吃云片糕,她爱吃桃花酥”一般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加之平日有美牙在一旁,每每从铜镜里面看去,倒也是个匀称得体模样。

    但是现在看来,感觉便完全不同了。

    辛汇心中烦乱,晚间又被父亲叫去说了一通,拣视了她这几日的绣品工作,自然发现了美牙的越俎代庖之作,当下便无视她已经扎的血淋淋的手指尖,罚她禁了足,又将“为虎作伥”的美牙从陪嫁名单中剔除了去。

    美牙伤心倒是伤心。自传出婚讯她的情绪便不稳定,一会欣喜一会惆怅,一会看着辛汇傻笑,一会又兀自唉声叹气,倒像是她才是待嫁那个。

    辛汇略略知道她的心思,便侧面问了问哥哥,却连美牙名字都记不得。便想起若是自己出嫁,美牙如果不随行,平日自己和如夫人那些龃龉,就够她喝一壶了,要么胡乱配个小厮,要么便被发卖出去,但见她却心存侥幸毫不自知,不由叹口气。

    这面楚人办事异常高效,问名之后不过半旬,便送来了鸾书,既已通书换了庚贴八字,这亲便算是正式定下了,紧接着旬余楚国的左司马便入陈纳徵过彩礼。纳采之后便是请期,日子提前两月定在苦夏之前。

    外面如火如荼,但辛汇毫无感觉,因她母亲早逝,自幼散漫惯了,如夫人自告奋勇请了无数教习嬷嬷,日日洗脑式的规矩教育,又与安定候请了家法,“以免小姐过于任性不服管教”。

    这些尚可忍耐,但那如出家姑子一般清茶淡饭,实在苦不堪言,好在有美牙每日偷偷的供奉,辛汇百般煎熬,倒巴不得早早逆送出嫁。

    这日深夜,美牙又听了些外间传言,偷摸进来活灵活现向辛汇学舌,说众人都赞那楚国送来之雁如何肥美,纳采礼各个都是上品,胶、漆、蒲苇、受福一应俱全,言辞一片向往,感慨万千;又说那如夫人看的如何眼红,如何嫉妒,让她好一顿痛快。

    神气活现的模样看的辛汇暗暗好笑,便有心敲打她,一面就势递出原封不动的素食饭菜,一面道:“美牙,左右我是要嫁的,主仆一场,没什么好东西送你,我阿哥房中正好差了一个使唤丫头……他向来疼我,不如我帮你去求求他?”

    美牙跟切了舌头似的顿住,满脸横肉布满红霞,忸怩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辛汇乜她一眼,哼道:“我说什么你还不知道么?我早知道啦,你并不想和我去楚国,心里装着的都是我那装腔作势的好色哥哥。”

    “小姐,怎么会?!奴婢是全心全意跟着你的,再说公子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后面一句,声音越来越低。

    “哼,还说没有——我今天没吃饭,你都没问问我……饿是不饿?渴是不渴?”她戳戳那豆腐做的鱼鸭,复又学美牙忸怩不安模样道:“再说——公子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啧啧。”

    说罢,万分灰心道:“去罢,去罢。强扭的瓜不甜,你便去我阿哥旁当他万紫千红的一根狗尾巴草,连个名字也记不得的回头客吧……”

    美牙汗如雨下,心虚又羞赧:“小姐……您这话,这是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唔,不如从你偷偷藏了我那张阿哥的画说起?”

    当日她跟哥哥学画,闲来无聊,在家中给众人一一作画,结果做了一半,得了哥哥赞赏,沾沾自喜中,忍不住向父亲显宝,结果父亲一见,先夸了两句,便要女儿为茹夫人求一张,气的辛汇一股脑将画儿全部撕了烧了。

    美牙目瞪口呆,顿时膝盖一软,脊背冷汗涔涔:“好小姐,求你别嚷嚷。奴婢知错了,奴婢现在就去找火折子。”

    辛汇见她一副被揪住尾巴的模样,强忍笑意,一本正经慢慢道:“君子成人之美,我不爱读书,但这也是知道的。你莫要害羞,我这便去同阿哥说。”

    美牙脑子嗡的一声,几欲昏倒,顾不得许多,隔了窗棂扯着辛汇袖子,泪珠儿几乎滚滚:“小姐,公子是什么人,奴婢又是什么人,便是为妾为嬖也没资格。奴婢纵然一万一千个胆子,就算再胖上百斤,奴婢,奴婢也绝不敢对公子有此肖想啊……呜呜,奴婢就是觉得小姐画的实在好,舍不得丢掉……奴婢对小姐的心意日月可鉴。”

    她见辛汇似乎不信,马上补上一句:“小姐去哪里,奴婢便去哪里!就算一百个公子华,也比不过小姐在奴婢心中的一根手指头。奴婢拼死也要求侯爷发发慈悲,让奴婢一起去楚国的。”

    辛汇本想再多说她几句,既然我画的好到舍不得,为甚表小姐和我的画你便乖乖听话烧得干干净净,但见她已经嗫嗫嚅嚅,加之那鼻涕泡儿越吹越大,眼看就要爆开,便生生忍住,扯开她的大手,留了一回口德,又拿出小姐的模样淳淳教诲:“倒不枉跟了我这些时候。你自己想明白就好。就算有我保荐,阿哥勉为其难收了你做通房丫鬟,他宅子里人多、又浑,岂有你的好果子吃。这些年,美牙,你摸摸胸脯,小姐何曾坑过你,何时又让你吃亏——既然你真心跟我,将来,小姐,自然也要为你择一门好人家。”

    美牙眼泪汪汪,小姐你这些年没有坑我,是坑起来就像不认识我啊,她摸摸屁股,上次偷摸出门被规矩留下的疤还隐隐作痛。听到最后一句顿觉寒意上来,忙道:“小姐好意,奴婢心领,只求留在小姐身旁就够了。”

    辛汇恍若不知,又点点头:“这个倒是。听说楚人不喜丰盈,不比我那傻哥哥,先把你的肉减减再说。”

    美牙顿时觉得心口一痛,这两肋刀插的……

    辛汇便义正言辞理直气壮、语重心长道:“美牙,你可想清楚了,是你自愿,可不是我强迫你跟着我去楚国?!”她吁了口气,父亲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她护短行不通,但是忠仆自荐那便不一样了。

    美牙点头如捣蒜,当下便要去,待要出门,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唤道:小姐。”

    “恩?”辛汇回头,只见美牙欲言又止,一张脸又变得紫红紫红。

    “说出去的话可是吐出去的口水……”辛汇根本没打算接受任何反悔。

    却听美牙咬牙道:“那副画……奴婢……”能不能留着啊……

    “哦,那副画啊?”辛汇想了想,“实在有失本小姐的水准,烧了。”

    “啊?!”美牙一呆,心口一疼。

    “不过,我又重新给你画了一幅,呵呵——辛大家出手,品质保证。”

    “小姐……”美牙悲伤未退,又不禁喜上眉梢。说话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等等,都拿走,下次带点真荤来……素鸭素鱼,小姐我是出嫁又不是出家。”

    “可是……”小姐不是要减肥么?越减越胖是怎么回事……

    “别啰嗦,不吃饱哪有力气减肥。”辛汇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