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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花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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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

    之恺掀了帘子先跳下车,犹豫了片刻,还是朝捂着胸口一脸蜡黄的芳芳伸手过去,命令道:“下来。”

    芳芳早被马车颠得晕头转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就着他的手一头栽了过去。

    温香软玉……顿时满溢胸怀。

    之恺微微一怔,咬牙狠狠将她推出几尺远,“你这家伙,给我站稳了!”

    芳芳头昏眼花,难受得直想吐,此刻被他猛的一搡,便撑不住的脚下踉跄,歪歪斜斜的朝一边倒去。然而膝盖刚着地那一霎,却又被之恺一把捞起来。

    他像拎小鸡一样拎着芳芳。没什么力气的芳芳只得胡乱扑腾着,本能的吊紧他的臂弯;只觉得他的脸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时而清晰,时而又模糊得几乎不可见……

    都不知被他拖着走了多久,待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周遭……竟是一片粼粼波光。

    芳芳茫然的挣扎着起来,这地方……竟然如此熟悉。

    怎么会不熟悉呢,这条河道名曰燕华河,横贯京城,水面商船来往,画舫荡漾;两岸名门望族聚集,秦楼楚馆林立。芳芳京城土生土长,从小到大也不曾踏出过京城半步,自是再熟悉亲切也没有了。

    芳芳半趴在舱栏上,呆呆的环顾四周——没有看错,此刻,她正泛舟……燕华河上。

    说好的……南下呢?

    芳芳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却也怎么都想不明白马车七拐八拐的是怎么又回到了原地,更不记得方才是如何糊里糊涂的被提溜着到了河中央,不禁有些生气,便咋咋呼呼的要去质问之恺,然而一个转身,却发现问题严重了——

    之恺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他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心慌慌的冲上甲板,四下寻找,来回兜转了好几圈,仍不见之恺踪影。

    芳芳懵了片晌,便有些害怕了。

    她勉强压抑下心中的紧张和慌乱,举目打量她身在的这只舫船——船身十分宽敞,舱内该是有数间阁子,不时有熙熙攘攘的宾客来往穿梭,更有身段妖娆的妩媚歌女舞姬揽客巧笑;丝竹弦乐充斥着耳畔,而里头隐蔽的舱阁内,还隐隐有香艳曲调、暧昧笑语不断飘出……

    这并非是普通的画舫小舟,而是一只……花船!

    这一惊吓非同小可,芳芳头皮都麻了,方才还昏昏然的神志瞬间抖擞起来。

    他居然丢下她在这种地方!

    已有过往船客注意到她。芳芳本也是娇艳动人的美人,此刻这一副神色无措,又泫然欲泣的模样,越发如水中芙蓉一般楚楚动人,毫不失色于舫船上任何一位妆扮妖媚的美姬。

    甚至有人开始朝她走过来,那眼神有些龌蹉,带着垂涎和跃跃欲试的意味,步步朝她逼近。芳芳害怕得几乎发抖,她孤单单的一个人,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时宜,里头是封闭的舱阁,四周是开阔的水面,她根本就无处可躲!

    他显然是故意的,将她独自一人落在这里,将她置于这样险恶的境地,已经超出了恶作剧的范畴,只是她实在搞不懂,到底为了什么,他为何要这般捉弄她?

    她又害怕,又伤心,神志都有些不清明……然而冷不防的,面前却猛地挡了一幅阴影,浓重酒气熏得她差点没缓过气来。

    “小美人儿,怎么以前没有见过,是哪间阁子的?”

    一张肥腻泛着油光的大脸忽然凑近,却是一身材粗壮的醉汉,头上插着几支不知所云的绢花,穿了一身颜色夸张的鲜绿色长衣,一条灰色小腰带被圆硕的肚皮绷得颤巍巍的。

    芳芳一家子都是斯文的人,何曾见过这副德行的。他离得近了,那一身酒气、体味,还混着些腻人的脂粉香,兜头兜脑的扑面而来。芳芳胃里一阵翻腾,连忙掩着鼻侧到一旁,险些呕出来。

    那醉汉一边打着嗝,一边拍手大笑,嗓子带着浓浊的喉音:“小美人儿原是新来的呢,没事没事,爷就喜欢这样鲜嫩的雏儿!干净得很……”

    他边说边晃晃荡荡的朝芳芳靠过去,伸手去摸芳芳的脸,芳芳惊惶的急急避开,他又转而朝芳芳的腰身摸过去,芳芳恶心得不行,拿袖子遮住脸连连躲闪。那人开始还觉得有意思,然而扑了好几次扑不着之后,便有些恼火了,遂把脸一抹,叉着水桶腰破口大骂起来:

    “小贱种!别给脸不要脸,都上这船了,还装什么忠贞烈女……”

    芳芳嘴皮子本就不甚利索,这等污言秽语,连听都没有听过,哪里知道该怎么还嘴,只畏畏缩缩的往后躲着,流着眼泪一脸的惶恐。

    宾客们依然熙来攘往,不少人倒也会侧目往这边瞅一眼,然而却只是会心一笑,尔后离开——船伎与恩客们本就常有瓜葛的,争执个几句,也是见怪不怪了。

    熟视无睹,自然也无人肯理会。

    芳芳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船舷边上,触手之处是冰冷的栏杆;她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有些发黑,心里更是绝望得很,只想尽快离开这里,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心念牵动下,脚步便下意识的,朝栏杆上攀了一步。

    那人见状“哎哟”了一声,阴阳怪气大叫起来:“小贱种是要跳河自尽么,跳啊跳啊,快跳啊,有本事快跳啊!”

    他一声又一声,如念咒一般在耳边催促着,芳芳被难以言说的恐惧笼罩着,脑子是懵懂而空白的,竟鬼使神差的顺着他的意思,就着那栏杆,慢慢探身下去……

    紧要关头,之恺终于是现身了。

    只是他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桃红柳绿,莺莺燕燕的围着一大群美姬,如众星捧月一般拥簇着他,衬得他挺拔秀朗,更胜平日。

    然而她却如此狼狈。

    芳芳呆呆的回望他,眼泪汹涌。

    “你……你到哪里去了?”

    那醉汉跌跌撞撞的转过身去,眯着眼去看之恺好一会儿,嘟嘟囔囔的笑起来:“原来是你这位小爷啊,今个儿又来了?呵呵,咱这舫舟上最美的姑娘们都给你霸了,还想着尝新?够了够了,小兄弟艳福不浅呐。这新来的小美人儿就让给爷吧,如何?”

    他仿佛跟之恺很熟的样子,大大咧咧的还要去拍之恺的肩头,之恺侧身一避,左手一抬便钳住他的伸过来的手腕。那人顿时疼得大喊,嘴里骂骂咧咧,却挣脱不得。之恺捉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拧了一把,只听“咔嚓”一声骨头响,那人立时发出杀猪般凄惨的哀嚎,肥硕的身子生生给掀了个个儿,重重的掼到地上,摔出沉闷的声响。

    众女子惊得花容失色。那人歪向一边喘着粗气,已经连哼都哼不出来。之恺抽出条手帕擦了擦手,顺手又将丝帕抛到了河里。

    芳芳依然站在船舷边上,一动不动的、遥遥的望着他,泪如雨下。

    之恺有些沉默。然而很快的,他却转身重新走向船舱,头也不回;身边那一众美人,也全部随着他去了。

    他居然又走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为何一定要弄得她如此难堪?

    芳芳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一般,身子软得像一团绵花,依附着船舷一点一点的滑下来。舫船上依旧丝竹盈耳,他方才匆匆走入的舱里,更是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方才也一直在里面么?一直在里面,轻歌曼舞的取乐么?

    芳芳心中酸涩难当,似乎是方才被马车颠簸后的不适感又卷土重来一般,胸中翻江倒海,好像比刚才更难受了,整个人都晕乎乎的,意识一片混沌。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攀附着船舷,船舷之外是宽阔的河面,潺潺的流水轻轻拍打着船身,一道道波纹泛着粼粼的波光。

    她不知哪里来了点力气,一步一步爬上栏杆,又翻到栏杆外侧去。瑟瑟冷风顿时迎面扑来,刮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微微有些发抖,却并不躲避,仿佛惟有这彻寒的刺激,才可以令她稍微松快一些……

    她手一松,整个身子坠入河水之中。

    砭人肌骨的寒意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没顶,那惨烈的冰冷在她身体里快速蔓延,一点一点的吞噬着她的意识……

    初冬的河水纵然还没有结冰,却也是冷得蚀人的。

    她其实从未有过厌世的念头,虽然身世多舛,总是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可她一直都还算乐观,随遇而安活的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平静,乐呵,且安于现状。

    而且她那么胆小,河水那么深那么冷,她又不会游泳,怎么都是不想死的。

    可不知为何,方才那一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内,她前所未有的感觉到屈辱和绝望,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生无可恋。

    这样极端的念头陡然升起,没有思考,她便即刻付诸实施。他不管她,可她掉到水里了,他总会来管一管吧;若他不来,若他根本不在意,根本无所谓……那她……就此了结掉也罢了……

    或许有一点后悔,可是,似乎……也来不及了。

    他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很快,似乎还有点焦急,入水时激起一大片浪花。她彼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知道他飞快的游过来,在水中像鱼一样灵活,他的双手很有力,稳稳的托起她的身体,很快就将她托出水面。

    她很想看看他此刻是怎样的表情,是担心,还是火冒三丈。然而视线始终一片模糊——他的身影,他的脸他的表情,甚至他的声音,全都一片模糊,全都看不清,也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