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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师友重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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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鱼歌一路走到谢安小院,见谢安院中亮着光,一时犹豫该不该进去。  正想着,看见谢安身边的书童走了出来,鱼歌便让女奴上前去问谢安此时方不方便见客。书童入内,又走了出来,请鱼歌入内。

    鱼歌走进屋中,见屋内灯火通明,谢安正坐在小几前独自下棋。鱼歌上前,说:“打扰了。”

    谢安头也不抬,说:“三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鱼歌有些窘迫,坐到棋桌旁,说:“蒙大人相问,三娘有事一事不明,特来向府主请教。”

    谢安落下一子,问:“何事?”

    鱼歌捡了一枚棋子落到秤盘上,与谢安对弈,口中说:“三娘不太明白,府主为何将令姜姐姐许配给了王家二公子凝之而非其他人?”

    谢安不为所动,说:“此乃我家事,恐三姑娘不便过问。”

    鱼歌想起白天和谢道韫饮酒,分别前谢道韫把手搭在她肩上,小声说:“我既然已许了人,大婚之日也只在年后。你要走,如今乱世,也不知一别何时才能重逢,不如喝完喜酒再走,如何?”

    鱼歌看着她,答:“好。”

    话音未落,只见谢道韫泣不成声,说:“小妹,你说叔父为何这样做呢?”

    鱼歌想起能被谢玄骂做“傻货”的也只有王凝之一人,心底忽然有些替谢道韫着急,道:“我也不懂,只是,姐姐若有心上人,为何不告知府主呢?”

    鱼歌见她哭着不说话,想到初见谢道韫时,屋中名贵之物尽毁谢道韫一点不心疼,却为了一床琴跳出来不许毁了那琴。坊间素有传言说王徽之与谢道韫两人琴艺相当,两人各执一琴,两琴一文一武,出自同一位斫琴人之手。并且谢道韫素来爱习字,并非是她字不好,而是她练的字,与鱼歌初次在乐舞坊所见王徽之记录《山鬼》一曲时所写的字,字形,字韵几无二致。这些所表之心意,她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难道谢安竟看不出吗?

    鱼歌看谢安落子,以家事之名搪塞于她,便笑道:“令姜姐姐的心上人是谁,府主不该不清楚吧?”

    谢安笑道:“三姑娘如此咄咄逼人,是真的想知道我为何做出这样决断?”

    鱼歌落下一子,说:“是三娘无礼了。”

    谢安也不与她计较,说道:“这既是谢某家事,也不便与外人说。三姑娘若真想知道,不如用一个秘密来与谢某换。谢某也不为难姑娘,谢某问,三姑娘只答是或不是便可,如何?”

    鱼歌有些为难,斟酌了半天,说:“府主请说。”

    谢安看着眼前的棋局,说:“张三姑娘……其实就是秦地鱼海之女鱼歌,是或不是?”

    鱼歌不语,谢安见秤盘上胜负已定,便坐直身子,抬手让人把鱼歌和谢道韫义结金兰时填的《金兰谱》呈了上来。鱼歌见到《金兰谱》,心知谢安早已知晓了自己身份,这时让自己亲口承认,的确算不上“为难”。

    鱼歌看着桌上的棋局,也知晓了胜负。便向谢安道:“既然小辈们山居秋游时的事情府主都知道,那为何还是将令姜姐姐指给了叔平兄?”

    谢安答:“正因我知道,所以才将令姜指给了叔平。”

    鱼歌不解,口中执拗道:“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令姜姐姐和子猷兄分明是两情相悦!府主就这样拆散了他们,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谢安看着鱼歌,说:“过分?三姑娘可听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

    见鱼歌不答,谢安接着道:“子猷其人放浪形骸,不拘礼俗,他之于令姜,就如同司马相如之于卓文君,即便如今两情相悦也未必能长久。而纵观王家诸子,叔平虽愚钝了些,但心慕令姜多年,且胸有雅量,容得下谢玄这些年胡闹,也容得下令姜的才高气傲。试问换做三姑娘,是更愿意愿将女儿许配给一个她倾慕的人,还是倾慕她的人?”

    鱼歌心中计较,不知如何作答。思虑间,只见一个影子逐渐走近了她,鱼歌抬起头来,看见眼前人,大惊道:“师父!”惊讶得站起身来。

    百里卿鹄笑道:“许久不见!”

    百里卿鹄说着走上前来,拆开谢安放在桌上的《金兰谱》,递了一封信给鱼歌,鱼歌认出信上是父亲的字迹,当即拆开,看完之后,面上有些不解。

    谢安让人奉了茶来,鱼歌再次入座,拿着信心事重重地问:“师父,秦地是不是生了些什么事情?”

    百里卿鹄正喝着茶,闻言问:“何出此言?”

    鱼歌自言自语道:“不然我父亲为何不让我回去?”

    百里卿鹄不理会她,只坐在座上慢慢品茶。想起两月前他在鲁地得到苻苌中流矢而亡的消息,紧接着江湖中便有不少死士往长安聚集。他冷眼看着这些变动,终于在一个黄昏后迎来了一位客人,而那位头戴斗笠策马前来的人,正是当年的故交鱼海。

    鱼海亲自驱策到了鲁地来见他,才到茅庐便匆匆下马,对百里卿鹄抱拳作揖,道了声:“百里兄。”

    百里卿鹄邀他坐下,鱼海落座后直接挑明来意,道:“想必长安城的事百里兄都听说了,今日小弟前来,为的是小女鱼歌。”

    百里卿鹄说:“我与鱼小妹有师徒之谊,鱼兄但说无妨。”

    鱼海说:“我身在宦海,不能远去。而如今鱼歌远在山阴城,我竟一点办法也无,所以只能拜托卿鹄兄代我到山阴城去……拦住她,让她三年之内不许回秦地来。”

    百里卿鹄不解,问:“为何?”

    鱼海说:“鱼歌自幼仰慕苻苌,如今苻苌身死,依鱼歌的性子必然大恸。为人父母者,皆不忍儿女为此态,此为缘由之一;她母亲身子大不如从前,见她神伤必然也跟着担忧,我怕不等白头我妻江氏便先离我而去,此为缘由之二;苻苌死得蹊跷,而京中盛传‘三羊五眼’之语,陛下得了钦天监的谶语欲立苻生为太子,而苻生其人生性暴虐,若苻苌之死与苻生有关,只怕对鱼歌不利,此为缘由之三。”

    百里卿鹄问:“鱼小妹现在山阴城何处?”

    鱼海答:“谢家。”

    百里卿鹄闻言,道:“这就好办了,正巧谢东山邀我去府上教习,我去了那儿,也能牵制住鱼小妹。”说着喝了口茶,接着问道:“鱼兄就没有什么让我代为转交的东西?”

    鱼海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表情有些凝重地说:“有一封家书想让百里兄代为转交。还恳请百里兄代我到山阴城,一来瞒住鱼歌苻苌已殁的消息,二来拦住鱼歌让她三年之内不得回秦地来,三来让她不得向外人透露她就是鱼歌的消息。”

    百里卿鹄接过信,交给书童收好,然后又向鱼海说:“鱼兄所托之事卿鹄自当为办妥。只是方才听兄长所言,卿鹄想问,若苻生真被册立为太子,或者最后做了皇帝,他下令要让鱼小妹入宫,兄长将如何应对?”

    鱼海答:“我已让人送信到宫中,言称鱼歌因听闻前太子身亡的消息便卧病闺中,连苻苌葬礼都不能去。若真有百里兄所说的那一天,我便向外放出鱼歌病逝的消息,我不信苻生会命一个死人入宫。”

    百里卿鹄端着茶,说:“鱼兄思虑周全,应无大碍。”说完放下茶杯,转而问道:“鱼兄府上那位鱼荞姑娘,现今如何了?”

    鱼海没想到百里卿鹄会问起鱼荞,想起前一次在府中见到鱼荞,还是山阴城王家的公子到府上求取青鸾时,他从到客厅接见客人的路上远远地看见鱼荞独自抱着柴薪往独居的院子里走……

    鱼海于是向百里卿鹄说:“小女尚安好,不知百里兄为何突然提及?”

    百里卿鹄笑道:“上次在兄长府中见此女性格非常便记住了,今日想起,顺口就问了,鱼兄莫见怪。”

    鱼海说:“无妨。”

    百里卿鹄想告诉鱼海要记得当年鱼荞除夕之夜那句“家破人亡”,想提醒他千万提防此人。然天机不可泄露,他也只能点到为止。

    送别鱼海,百里卿鹄站在屋前凸起的褐色岩石上看着月光下蜿蜒的河流一路向东,鱼海骑着马沿着河岸一路西行。

    一旁的冷风吹得竹叶簌簌作响,一个二十来岁的玄服女子站在百里卿鹄旁边,说:“何不直接告诉他提防鱼荞?”

    百里卿鹄身着泛黄的白袍,对着月光叹道:“宿命往来皆是天命,多说无益。”

    旁边的女子笑,说:“虽说如此,只怕事情真的生时你比任何人都不能处之泰然。”

    百里卿鹄说:“师父说过你到这儿来要听我吩咐,你既有闲心琢磨我能不能处之泰然,还不如去山阴城替我送个信?”

    玄服女子嗔怒道:“怎么不叫二师兄去?”

    百里卿鹄看着远方,说:“他有别的事情要忙。”

    多日之后,玄服女子将信送到山阴城谢安手上,便策马往关山跑去。她肯下山为百里卿鹄送信,不过是因为下山前一天百里卿鹄对她说:“你送完信后也不必急着回来,你不是喜欢狼群吗,关山的狼王正好新生了一窝小狼崽,你去守着,等三年后小狼做了狼王,你也就……”

    百里卿鹄话未说完,她就忙不迭点头说:“我去我去!”

    谢安看着信使驰马而去,回到屋中阅读过百里卿鹄让人送来的信,见他同意到府上教习谢家诸子,只是作为交换,谢家上下不得谈论秦地的任何一件事情,包括苻苌身死。

    谢安不解,终于在府中得知鱼歌和谢道韫义结金兰之事时悟出了一二,在确认三姑娘就是鱼歌后,心底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鱼歌坐在屋中,琢磨不透父亲信中的内容,叹了口气,说:“我还是先回去吧,告辞。”说完走了出去。谢安看着鱼歌背影,问一旁的百里卿鹄,“瞒得住吗?”

    百里卿鹄说:“能瞒一时是一时吧,只是这些日子,要在府上叨扰了。”

    谢安笑道:“百里兄哪里话。”

    山阴城乐舞坊内,逐渐夜深,乐舞坊主人见王家诸公子常在的内屋里还有人影,以为众人都在,却又听不见一点声音。一时纳闷,打开帘子探头进来看,只见王凝之一脸颓丧坐在远处,王徽之面无表情看着舞榭歌台,两人相对无言。

    乐舞坊主人见王凝之正对着他,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知道自己失礼,便赔着笑走了进来,问:“二位公子,这酒……可要添些,小食可要换一换?要不要……召些歌女舞姬来作陪?”

    王凝之见王徽之不答,便开口说:“这些都不必了,我们兄弟有些要紧的话要说,还请坊主见谅。”

    话音未落,乐舞坊坊主笑着朝两位一拜,走了出去。

    见没有了外人,王凝之朝王徽之走过来,说:“子猷,你何须这样怪我?我也不知道东山居士怎么会把令姜姑娘指给我。”

    “那你刚才逃什么?”王徽之冷冷说道。

    王凝之答:“我想回去问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如此而已?”王徽之说。

    王凝之答:“如此而已。”

    王徽之闻言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往外走去。走到乐舞坊外,见雪地里车辙通向四野,月光映在雪地里皎洁无暇。感觉方才在乐舞坊里的的一切就像一个梦一般,谢玄没有借酒撒泼,羊家女也没有千里拜师,谢东山也没有把令姜指给兄长,自己与兄长也没有在坊中对峙。

    也不管书童牵来的马车,只口中喃喃道:“经始东山庐,果下自成榛。前有寒泉井,聊可莹心神。峭茜青葱间,竹柏得其真。弱叶栖霜雪,飞荣流余津。爵服无常玩,好恶有屈伸。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惠连非吾屈,阳非吾仁。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说着,独自踏着雪野,往河边走去。书童见主人并无回府之意,便从马车中拿来狐裘和伞,匆匆跟了上去。

    谢家府中,鱼歌踏着雪往回走,路过谢道韫住处时停住,见屋里一灯如豆,她想进屋与她说些什么。手里攥着信,终究没有走进去。

    ?心中所想,全是今日酒后,谢道韫见她答应留下来时,笑着站起身来,口中呢喃:“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一步步走回屋去,毁了屋中的瑶琴。

    她劝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毁了琴,看她跌坐在地上,低声抽泣。心底只觉得心疼,低声劝着,任她抱住自己哭了半天。等她睡着,她才走出谢道韫居住的小院,走了回去。

    如今依旧踏着雪往回走,心事又多了一重。

    王徽之一路踏着雪走到野外,走到河边的亭中,随行的书童赶忙上前来为他铺上毡子。王徽之听着水声泠泠,见河水尚未封冻,看着河上泛着粼粼波光,便对一旁随行的书童说:“去寻一只小船来。”

    书童不解,问:“这么晚了,先生要乘船去哪里?”

    王徽之答:“如此月色,无人共赏实在可惜了些,我要到剡县去,安道兄在那里。”

    鱼歌回到住处,见小院门边倚着一人,一旁女奴正劝个不停,不知如何是好。走近了,只见谢玄衣冠不整倚在门边,哭闹着不肯走。

    女奴见鱼歌回来,忙上前来问该如何是好。鱼歌让女奴请大夫去谢玄屋中候着。待女奴走后,鱼歌上前去将身上的鹤氅解下披谢玄身上,问:“你在这儿做什么?”

    谢玄半闭着眼睛,身形不稳,紧紧抱住门框说:“我要……要守在这里……不然……不然……阿姊就被坏人抢走了!”

    鱼歌柔声道:“你阿姊可不住这儿,你睁眼看看,我是谁?”

    谢玄睁开眼来,醉眼迷蒙看着鱼歌,喷着酒气问:“你是谁?”

    鱼歌说:“我是仙人派来的鹤女,专门来保护你和阿姊的!走,我带你去找阿姊去。”说着向谢玄伸出手来。谢玄将信置疑,冷眼打量半天,任由眼前的人牵着,一路回了他居住的小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