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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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春便逢雨季,太上皇的头疾又犯了,这回比过去任意一次都要来势汹汹。太医都被派了去,常驻上阳宫。无人苛待他,至少表面上无人苛待他。他从前宠爱的那些妃妾也一并挪了去侍奉,要酒要食从没有不给的。不看没了皇位,倒是与从前一般无二。

    武媚娘防着他复辟,不使他与朝臣接触,就连皇帝都很少得见。此次入疾,吴王便要求见太上皇:“上皇龙体不适,臣等万分心焦,望太后允臣等一见天颜,方得有所慰藉。”

    武媚娘看着忧心忡忡仿佛为了上皇憔悴不堪的吴王,叹了口气,你说的这样虔诚,若不是知道你没安好心,我还以为你爱慕他呢。点点头:“见上皇有何难?不过上皇头疾发作,疼痛难忍,有时还不能视物,你们轻一点,勿惊扰了上皇。”

    吴王心一定,自满口答应,带着几个大臣跑到上阳宫一看,上皇还在沉睡,等了一会儿,上皇醒了,捂着额头,口呼疼痛,太医们忙蜂拥而上,果然不好。吴王看得仔细,上皇这样并不是装的,不禁觉得棘手。

    他本欲借上皇复辟之名执掌朝政。这天下,本也该有他一份,当年阿爹也是属意他的,若非出身不够,哪里轮得到九郎?现在有机会了,他必要抓紧。错失一次的人往往不容许自己错失第二次。他自以心胸宽广,盛得下山河万里,不能这么籍籍无名地一辈子。

    现在挡他路,就是太后。

    吴王从上阳宫退出,身边还围着几个依附他的大臣。今日天气不错,春光明媚。他年过不惑,保养得宜,一头夹杂了*的乌发一丝不苟地束起,腰间配了宝剑,走起路来龙行虎步,是一个赳赳丈夫。

    “殿下,上皇精力不济,怕无法与太后周旋。”是否需另设新法?一须发皆白,看起来很正气的大臣道。

    吴王脸色如常,淡然一笑道:“无妨,上皇既有恙,安心养病就是,余者,自有臣下服其劳。”本来也没指望过他能帮上什么忙。

    他这般稳操胜券,让大臣们也跟着满怀信心起来:“女子当政,必生祸乱,殿下代天伐乱,吾等愿献绵力!”

    吴王悠然一笑,大步朝宫外走去。他们刚走,身后的殿宇当中便走出一个人来,武媚娘蔑视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目光凝邃,下巴微微的抬起,任谁都看得出她对吴王等人的不屑。

    上皇有恙,再有一个万分关心的人就是晋阳了。她一接到消息就马上入宫去看望,高阳看着她急促的身影,很叹了口气,她不适合在上皇面前出现,太过尴尬,且她脸皮也没那么厚,把人家从皇位上拽下来,又跟个胜利者一般在人家生病的时候炫耀般的去看望,高阳自认还做不出,她是一个比较低调的人。

    便没多问。

    晋阳日日早去晚归,新城不放心她,每日都随着。

    每日有谁入宫,有谁出宫,武媚娘都是知道的,高阳一直没来。自上回,又过去三月,高阳始终没来。

    太平已经长出四颗牙了,总是喜欢捧着饼饵放嘴里啃,十分娇憨可爱,高阳也没来看她。

    殿下上回是敷衍她的。武媚娘黯然不已,只是现在,她也不敢太过激进了,唯恐惹恼了殿下惹她生厌。

    “阿、阿阿阿阿阿……”太平挥着胖胖的胳膊,张口喊着。

    武媚娘抱过她,柔声教她道:“阿娘。”

    “阿、阿阿、阿阿阿……”口齿不灵活,还不会叫人,但是学得很努力。

    武媚娘笑笑,眉眼间拢起淡淡的哀愁,轻声唤她:“太平……”你长大,我必不勉强你做任何事,让你肆意鲜明地过一生,不受人掣肘,不为人心忧,弥补我所有的缺憾。

    高阳再入宫,是半月之后,晋阳累倒了。她每日鸡鸣而起,落日而归,在两地奔波,过了许久,终于累到了。

    高阳慌忙赶来,到上阳宫,晋阳被安置在侧殿,她双目紧合地躺在榻上,面上苍白无血色,很是憔悴倦怠。有太医正在号脉,高阳耐下性子,等他诊完,正欲发问,便听新城先于她一步,急声问道:“十八娘如何了?”

    太医回道:“晋阳殿下气血虚弱,又兼操劳,”他犹豫了片刻,见两位大长公主都脸色凝重地看着她,方慎重道:“想必高阳殿下是知道的,晋阳殿下先天底子就不好,不可过于操劳……以后必要仔细照料,不能再像今次这般劳累了。”

    他没说究竟如何,只泛泛而谈,需静养为上,兼之温补,新城与高阳都不放心:“如何静养?如何温补?”必要他说明白。

    太医被逼着写下一系列药方食补疗法,白纸黑字,很担心晋阳殿下稍有不好,便追究他的责任,为自己性命,只好再加一万分谨慎。

    到下午,晋阳醒来了。揉揉眼睛,榻前有两人,她下意识地便看向高阳:“十七娘。”

    醒了。高阳笑道:“能起身就回家。”

    新城略有黯然,不过她早知道晋阳就是这副德行,便没说什么,帮着晋阳穿衣,连鞋袜都是她弯身帮着穿上的。晋阳有些不自在,望着她,低声道:“劳烦你了。”

    新城没搭理她,出去令人置轿辇。一走出门,便见武媚娘等在那里,她步履一滞,颔首道:“太后。”

    武媚娘笑了笑,见她面上的担忧已不在了,便知应当是晋阳醒了:“轿辇、太医都已令人置下了。”

    “多谢。”新城道,见武媚娘没有要说的,便回身入殿内。

    待她们再出来,武媚娘已不在了,不知她先前在那里站了多久,又为何不入内。新城当时没说,入夜之后,单独去找了高阳,将此事告诉她。

    高阳沉默了片刻道:“你照看好兕子就是了。”

    新城无他话:“我本就愿意照顾她,只希望这一生都能照顾她。”

    高阳看向她,她缓缓点头,高阳一笑:“只要她愿意。”她不会阻拦。

    得此话,新城便放心了。同样的话,她能说与高阳,却未必会说与晋阳,她是肯定自己的内心的,至于晋阳的心在谁身上她也知道,只怪她比晋阳小了三岁,来不及参与她前半段的人生。现在也不迟,慢慢来,她们有的是岁月时光。

    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二人心知肚明。

    高阳最近在想的一个事,与武媚娘不谋而合,怎么把吴王干掉,怎么震慑世族门阀,怎么让宗室老实一些,尽可能的保全他们——保全宗室是高阳一个人的想法。武媚娘不怎么在乎。

    主少国疑,在皇帝长大亲政前,必须安稳地度过这十余年,不能留下祸乱。暴隋历两世而亡,两汉国祚四百余年,两者不尽相同,相似的是灭亡之后的民不聊生,战火四起。高阳觉得不能这样。

    最要紧的便是加强中央集权。这个就很难了,太宗花了多大力气,都不能使世族消亡,只让他们蛰伏了一阵。

    她们都在想这件事,武媚娘为手中之权,高阳为天下苍生,目标不同,过程是一致的。

    武媚娘绞尽脑汁地想找个借口见高阳,然后发现这是个很好的理由,为的是正事,天下稳定,是大事,殿下必会来的,且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殿下需来许多次,更不是一日两日便能办到的,殿下需持续的来。

    武媚娘以手加额,叹一声:“天助我也。”头一次感谢吴王,立即令人去召高阳入宫。

    高阳那边也在想需要就此事与太后进行商讨,便很自然地来了。

    事业上有重合有共同语言的伴侣总能找到办法相见,也总能随着进一步的接触相互产生欣赏恋慕。

    这是正事,也是她记挂在心之事,高阳没理由拒绝,就来了。

    地方不在殿中,设在苑囿的亭中,春和景明,花红柳绿,一方矮几,两处坐榻,武媚娘穿着柔和的衣裙,娴静地跪坐,神色专注地亲煮香茗,等高阳到来。

    这一幕实在令人心旷神怡。高阳远远地看去,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这氛围太过和软温馨,让她有点不适应。

    宫人见她停步,便笑道:“太后已烹茗相候,殿下可闻见那四溢的清香?”

    高阳对她一笑,道:“不好让太后久候。”举步往前。

    人到,武媚娘回眸轻笑:“你来了?”取两只青瓷杯盏,茶从壶中倾泻而出,阵阵芬芳,绿叶浮于茶面,甚是清雅。

    高阳敛衽坐下,道:“等久了?”

    “我也刚到。”武媚娘端起一杯,递给她,又低头尝了尝,感觉还不坏,便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等着高阳的反应。谁都知道高阳喜欢学着南人品茗。她为她欢心,特意去学了这一手,火候,茶色,方方面面苦练了许久。

    苦练过的东西,至少能传递出一种诚意。高阳赞了一句:“不错。”

    武媚娘得了肯定,甚为开怀,不由便道:“那你常来?我……”

    高阳打断她:“来说说正事。”

    武媚娘只得收声,道:“殿下先说。”

    高阳便不推让了,这里就她们两个,没有什么事是不能拿出来商量的。她言辞恳切道:“立朝四十余载,宗室已达数百人不止,其中多数蒙祖荫方能立身,不足为惧,如吴王者,是少数。”希望武媚娘对宗室能手下留情,保留下她家亲戚。而且,她心中也有一个计较,对门阀下手是避无可避的,若再对宗室怀有恶意,名声不好听。哪怕最后胜了,也会遗臭万年,高阳不希望武媚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武媚娘虚心听取了她的意见:“谁不想稳稳地过日子?他们不生事,我便存仁义。”

    接下去便要说如何对付吴王了。

    武媚娘道:“我已有法,陷阱已布。”她顿了顿,看着高阳道:“你想知道么?”

    高阳笑了笑:“你没有万全的办法,是不会说出来的。既然有胜算,就不用说与我了。”

    落入武媚娘眼中,便是她很想撇清的样子了,不愿涉足细处。武媚娘看看她,放下杯盏,道:“那就不说了吧。”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去。

    “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无目的,无方向定然也是不行的,方针不变,余者可应势而动。”武媚娘道,倾身为高阳添茶。

    高阳也是这个意思,虽然她很难对阿武分出彼此,有些事就得分明:“先灭吴王,再稳朝纲,而后抑世族,再后天下定。此不变之由。”将宗室剔了出去。

    武媚娘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