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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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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既有自己主见,阿武也不会立即驳她,看看她如何行事也是好的。阿武总共养过两个孩子,皇帝歪了,那会儿也委实顾不上他,太平是高阳带大的,她自己实在没什么有用的经验,便想将此事说与高阳,问问她是如何看待。

    已经歪了一个,总不能歪第二个,不能真的把自己弄得后继无人了。她想罢,便将此事暂放一旁,抖出一张纸来。

    随着皇帝年岁增长,他们的矛盾越显,日后困难,已可见一二。纵使她有生之年皆能压制皇帝,但身后事当如何?殿下与太平落入皇帝之手焉得善终?还有她的为政举措刚适行,也不能被人推翻半途而废。

    阿武对皇帝已越来越没有耐心,手中的权力也远远不到她想要的,她要设法再集权。阿武想到太宗时所编《氏族志》,顿时灵光一现,有了个办法,伏案疾笔。

    写到一半,忽有婢子疾奔而入,对着阿武纳头便拜,口道:“太后,高阳殿下……”

    阿武笔力失控,纸上顿时漾开大片墨迹,她等不及那婢子说完,便起身冲了出去。

    到高阳宫殿之外,就见里面慌乱无措。阿武已顾不上训斥宫人,她脑海中一片混乱,只一味朝里迈步,分明不过自门至殿的一小截路途,却长得让人腻烦憎恨。

    终于至内室,阿武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榻前。高阳双目紧合,脸色白得让人心惊,躺在榻上,仿佛已失去了声息。阿武颤着手,触碰她的面颊,柔软却冰凉,她顿时觉得自己理智全无,动作无措地从绵衾下找出高阳的手,紧紧握住,仿佛这样才能给她一点勇气。

    太医很快就到,探过脉,拨开高阳的眼皮查看过,又问了宫婢,宫婢如实答道:“殿下如常在窗下弈棋,并无任何不适,待到一局末,起身之时,忽然晕倒,婢子等惊惶不已,一面将殿下挪至榻上,一面请太后、太医过来。”

    她甫一说完,阿武便立即盯着太医,太医心内叫苦不迭,这病,没的治。他心中这样认定,偏又不能说的这样直白。起先见大长公主一切都安,以为能好一点,谁知病会突发。太医哆哆嗦嗦地,极力将话说得婉转:“大长公主殿下与上皇之状同,上皇入疾数载,药石无力,大长公主便如上皇一开始发病的样子……”

    阿武闭了眼,抵制住喉咙的紧涩,艰涩道:“你只说要如何?”

    太医终于停下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支吾道:“臣开一方子,供殿下斟酌服用。”

    阿武睁开眼,看着他:“斟酌?如何斟酌?”

    旁人不知,太医署诸人多是有数的,太后要救的根本不是上皇,而是大长公主。他哪儿敢将话说死,只能言辞模糊,说了半日,也没有一句准话。

    阿武已听不进他在说什么了。慌乱的内心慢慢的平息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惧怕,她握着高阳的手,将掌心与她冰冷的掌心相贴,企图能得到丝毫暖意。

    太医说了半天,都没听到太后张口,心知已是不好,一时惧极,趴在地上,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上滚落。

    很快又有别的太医陆陆续续地赶来,一进来便见他跪在那里瑟瑟发抖,跟个榜样似的,仿佛谁再含含糊糊不说准话,谁就同他跪到一处,等过一会儿,一同拖下去处置。太医们不敢有半丝侥幸,个个提起精神,终于商讨出一张方子。

    阿武接过看了一遍,递给宫婢,令去抓药。而后望着那些太医,道:“你们一个个,我都记着。”

    太医们快要吓死了,身上的袍子都被冷汗浸湿,唯唯站着,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这般贪生畏死的样子,看了只让人烦乱。他们口上不敢直言,眼神动作,相互推卸,处处说明高阳无法救治。阿武咬了咬下唇,无力与痛苦充斥着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惧怕了这么久,侥幸了这么久,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她失魂落魄,不知自己说了句什么,太医们便如劫后余生一般慌忙地退出去。

    阿武脱去鞋袜,躺到高阳身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唯有这样切实的拥有,才能稍解她无尽的恐惧。

    高阳醒来,是在半夜,一睁开眼便见室内烛火晃动,头颅当中钝钝的痛,让她忍不住皱眉。回想一下,便知道自己大约是晕倒过去了,这时看到阿武在她身边也不意外。

    吓坏她了吧。高阳抬手,欲抚摸她的脸庞。然而,她的指尖刚碰到阿武,阿武便立即惊醒。她猛地睁眼,那一刹那眼中流泻的令人心碎的恐惧与脆弱完完全全落在高阳眼里,她低唤了一声:“阿武。”

    阿武条件反射一般连应了两声,扭过头来深深望着高阳,仔细打量她的神采,问道:“你可好些了?”不及她回答,阿武马上又道:“太医就在侧殿,我令他们来。”

    高阳点点头。

    阿武便下地,趿着木屐出去。

    外面有低声说话的声响传来,高阳并不能听真切,她合上眼,将手探到一旁,那里有阿武刚才躺过的体温。

    太医很快就来了,仍旧是没什么好办法。先前早说过,一旦发病,就如堤坝缺口,洪水如注,再也止不住了。这些论断无需再重复,高阳和阿武都是有数的。今日便是个征兆,或者说,是个起始,往后这样的时候还有很多。

    阿武冷静地站在一旁,听得太医暗示高阳状况恶化,并且他们暂拿不出根治之法,只能尽力遏制,她也没动怒,镇静地令他们去写方子。

    等太医退下,阿武坐到她身边,低声问她:“饿不饿?厨下熬了粥,让他们端进来?”她冷静自持得与高阳昏迷之时判若两人。

    高阳摇头:“不饿,没胃口。”

    阿武也不强迫她,又问:“头疼么?”

    高阳道:“不疼。”其实是疼的。

    阿武知道她说的多半不是实话,便帮她按摩头部,她手法相当娴熟,轻重亦是适意,恐怕太医署中最好的女医,都难与她相比。高阳复又合眼,相对于按摩减缓的痛意,她更能感知的是阿武指腹的力道与温度。

    夜已深了,高阳呼吸声渐匀渐沉。阿武轻轻地舒了口气,入眠后,应当不会疼得太厉害了吧。虽是这样想着,她仍不敢停,躺到高阳的身边,让高阳窝到她的怀抱里,背靠在她的胸口,继续用太医教她的手法,希望能让高阳睡得轻松些。

    隔日,高阳醒的时候,阿武已不在了,摸摸身边的被褥,是凉的。

    宫婢听闻里面声响,便轻声走入,询问高阳是否好点了,可要起身。高阳感觉好多了,便问:“什么时辰了?”

    宫婢道:“已过辰时,太后走了多时了,长公主殿下在外面。”

    “太平在?”高阳舒展眉宇,起身洗漱了便走出去。

    太平正坐在窗下,拨弄着一只木雕,她身边还坐了一团比她更小的,高阳一看便知是婉儿。听见声响,太平立即抬头,看到高阳,就向她奔去,泪汪汪道:“姑母,您好了么?”她昨日就想奔过来了,阿武嫌她添乱,让人把她抓回去,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熬得泪眼汪汪的。

    高阳弯身抱起她,道:“自是好了。”

    太平两只爪胡乱的抹眼泪,高阳便笑着让她介绍她的小伙伴。

    婉儿一直跟在太平身后,太平便搂着高阳的脖子道:“这是婉儿。”

    婉儿礼仪整齐地拜见,高阳看她颇为沉稳,暗暗点头,令人带她下去,赐她果子。婉儿望向太平,太平眼睛还红红的,这会儿就笑眯眯道:“你跟着去吧,过一会儿我来找你。”可以蹭果子吃。

    婉儿就跟着出去了。

    高阳把她放到地上,道:“你倒是挺喜欢她的。”

    太平仰着头,望着她道:“让婉儿跟我一起读书吧,她识字。”

    高阳半蹲下身,问:“识字,然后呢?”

    太平不解。

    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别的,有人生来高贵,有人生来低贱,太平兴许不懂,但她是有感觉的,她日日都目睹这差别。高阳本欲教她,地位有差别,人之本性尊严也有差别,二者不可混为一谈,不能因人出身低贱便看低他的人格。现在遇上了婉儿,正好可做一个教材。

    高阳琢磨着说辞,触上太平求知的大眼睛,她又觉得,不如让她自己去体味,许多东西,应该由她自己经历。

    太平越发不解起来,怎么姑母不说话了呢。

    这时,阿武回来了,她还穿着厚重的刺金朝服不及更换,一进来就看到高阳与太平两两对视,顿时很不愉快的拎起太平,一边往外走,一边嫌弃道:“不是不让你来么?怎么又跑来了。”

    速度快得高阳来不及开口,太平就被关到门外。

    门外的太平瘪瘪嘴,耷拉着脑袋很不开心地走了。

    高阳相当不满地看着阿武,阿武装作没看到,摸摸她的头发,问:“可好点儿了?”

    “好了。”高阳道,头不那么疼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有你这样做母亲的么?太平都比你懂事。”

    阿武任她说,自己忙着牵起她的手腕,按上脉搏,又摸摸她的额头,试探温度,最后亲吻她苍白到没有血色的嘴角,叹息道:“别管她了,她坚强的很,不会同我生气的。”相对健健康康的太平,她只关心高阳的状况,现在看来是好点了,什么时候又发病了怎么办?上皇先例在前,高阳只会越来越频繁的发病,越来越剧烈的头疼。

    她的担忧那样明显,高阳只得停下念叨,反手抱她:“没事的,别怕。”

    “殿下,”阿武埋首在她的颈项间,她的气息离得这样近这样近,她的呼吸就在她的耳侧,她身上的每一寸芬芳都吸引着她,这个,与她完全契合的人。阿武鼻子发酸,缓了缓,才语气如常,道:“你要好好的。”

    此时说什么都是不作数的,高阳忍着心酸,还是答应她:“我会好好的,阿武,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一字一句,说得格外虔诚,语气说允诺,不如说是在期盼。

    到兆兴五年春,终于有好消息传来,孙思邈找到了,正往长安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