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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拾伍章、选秀: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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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牧署书房,花巍坐在案前,一支空竹筒搁在手边,凝视着手中一张纸,久久不发一言。

    花长胜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等待家主深思熟虑后的指令。

    花巍右手握秘笺观看,左手却伸出去,下意识地拨弄那竹筒。他的面容如家将般沉静,心头却被震九霄的大胆想法激起了千层波澜。

    “市井强梁,鱼龙混杂,外结权贵豪强,内里彼此攻伐,盘根错节,宛若沉疴,虽一役难于尽祛。前番以南市之力绑架艮小石,意在除城西势力,灭四海之首。然一酋亡,一酋兴,艮四阳如败,震大勇当成为新任挎刀,此人杀戮成性,凶暴无情,将来必在云歌仍至整个焕州四处杀伐,镇压异己,到时将再无江湖力量钳制于他,地方生灵涂炭……小奴斗胆,临阵擅断,更改计划,释放艮小石,换得双方暂时罢手,为得是……”

    花巍放下信,闭上眼沉吟起来,左手转动着竹筒,一下一下。

    斗室里,一时间只有竹木相擦的清脆声在回响。

    花长胜目不斜视,一霎不霎地望着门楣上那角斑驳,仿佛是看着多年不见的情人。

    他知道,下一记得正是家主发出命令之时。果然,竹筒声戛然而止,花巍睁开眼,目光炯炯:

    “密出我们的人,去全州五城十八县,令各城司政(天启官职,城市的最高地方官员,主行政,比县令高一级,司政与县令受所属州牧管辖,各州州府的司政通常由州牧兼任)与各县县令:四海那边有任何动作,都当作没看见!”

    “是!”

    “去的人就不用回来了,留在各地,等着有潜龙贼人现身与四海接触,设法拿下一个。活着带回来,切忌打草惊蛇!”

    “是!”

    ……

    “应天子选秀圣旨,颁布焕州署令:兹令云歌花家女花忆蝶,于五月十八寅时三刻。至州牧署花贡秀场,参加遴选,违者按藐君罪处。”

    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的晚餐桌上,一道没有温度的命令,白纸黑字,放在花忆蝶的眼前。花巍静静地啜着一碗汤,那道署令的每个字都是自己与署僚拟定,由小吏誊录了千百份,分发到有女在闺中的云歌各家各户。

    此时,不知有几家快乐。几家愁苦。

    接到自己颁下的署令才发现心头的怅然与伤感,不比那些普通庶民来得少些。骨肉离别之痛,无论贵贱,又何尝不是一样?

    比起初闻此事时,花夫人已然冷静了许多。只是默默地为女儿挟菜,不会儿碗中已堆起老高。

    花忆蝶却没有一点胃口,一双筷子有气无力地拨拉着饭粒。花夫人向女儿身后的兰儿与竹儿使了个眼色。两婢互望了一眼,又看着始终把眉目埋在碗中的花老爷,竹儿凑近花忆蝶的耳朵:

    “小姐,您最喜欢城西妙味坊的红袍大元蹄,今天这道红酥肉。可是富盛师傅参着样子学做的,您尝一尝,味道可还差着几分?”

    见花忆蝶无动于衷,兰儿上前一步,轻轻取过汤勺,接口道:

    “小姐。今天这道凤尾汤好像不错呢。趁着热,兰儿为您盛一碗罢。”

    “爹爹。”

    花忆蝶语气平静,却把兰儿持勺盛汤的手吓得一抖,竹儿也弯着腰,僵在那里。

    花巍的动作停住。却仍保持喝汤造型,并未抬起头来:

    “忆娘何事?”

    “我,忆娘是否真的是御选秀女?”

    “……后日的遴选将由选秀副使庞公主持,此事是真是假,明日当可见分晓。”

    “如果忆娘确在御选之列,是否不用参加遴选?”

    “如果属实,遴选只是一番过场。”

    明白了,就是被保送录取了呗。不过不是免试入学,而是免试上床!

    花忆蝶气鼓鼓地夺过兰儿正在盛着的半碗汤,后者还没来得及提醒,她已猛喝一大口,接着惨叫一声:

    “哇好烫!”

    “忆娘!”

    现在的夫人分外心疼女儿,火气没来由地大,见状玉指一点:

    “还不端下去吹凉!”

    兰儿乖乖地赶紧将碗端到一边侍菜案上,举扇对着汤不住扇风;竹儿递过一杯凉水,花忆蝶一边对着铜盂漱口,一边口齿不清地继续追问父亲:

    “咕噜噜——爹爹,如果通不过遴选,是否就不必进宫?”

    “不错,若是普通民女,倒也罢了,可你——”

    “忆娘怎么了?”

    “你却不同。”

    花巍放下汤碗,语气加重了几分:

    “你是我太寒山花巍的女儿,自幼拜天下名师,饱览诗书,精研音律,加之由你母亲亲自教习六峦礼仪。所谓知书达理,从来都是那个——足不出户,呃——温柔娴静,世有所闻。”

    想想女儿最近表现,花巍有点说不下去,花忆蝶自己听得也是几乎手中水杯落地。

    我有这么好么?

    花巍定定神,继续开口:

    “因此,如你遴选失败,我和你娘亲自然是庆幸可以把你留在身边。但要是御选秀女反而落选,之后在朝中,有与太寒山相来不睦之人,或许会拿此作一番文章,罗织些不忠不实之罪,攻讦于我;二则太寒山的那些族老,也会指责我这家主不能顾全大局……”

    “哦?那样说来,忆娘是否作为已被御选内定的秀女其实并不重要,为了爹爹的‘顾全大局’,女儿还是得从这遴选中胜出,这样才比较好罗?”

    花忆蝶被烫了舌头,原本郁闷的心情加倍不好,故意问得阴阳怪气。

    花巍双眉一轩,抬起头来,本想怒斥女儿的无礼,但看着那张熟悉的小脸,心中一痛一软,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再低下头去,默默无言地继续喝起汤来。此时,奋斗了半天的兰儿,也将那碗无热气的汤重新端上。

    父女俩黑着一大一小两张脸,赌气似地对着喝汤。

    汤已凉,再压不住以鱼尾作为主料的天然腥气,喝来并不好受。

    但两人却大口饮着,像是要浇灭起伏胸中的无明怒意。

    那愤怒,并非是源自于彼此。

    花夫人坐在侧席,位于两人中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喟然叹道:

    “彤霞,为老爷和小姐碗里兑些热汤……也给我盛一碗罢。”

    “是,夫人。”

    花夫人端起碗,幽幽道:

    “忆娘,莫怪你爹爹,他心里也不好受。婚配出嫁,相夫教子,原是女人的本份。”

    我知道!我还知道被迫和自己不爱的人结婚,是这个世界里的女人的命!

    难道要像个只为一个人服务的性工作者,数着日子,等那家伙来翻牌子?!

    想逃离这里,可是……

    在父亲的严厉背后,在母亲毫不掩饰宠溺之情的脸上,都写满了对自己的爱。

    他们给予自己的这具身体以血缘,而给予自己灵魂所感受到的,从来都只有爱。

    怎忍弃爱……

    花忆蝶想大吼骂人,想摔碗掀桌,但结果,只是咽下最后的满口腥咸:

    “爹爹、娘,忆娘吃饱了,你们慢用。”

    她站起离桌,领着两婢躬身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开。心有所感,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两双目光在伤感地望着自己的背影。

    她在门边停下,丢下一句话:

    “爹爹放心,如果花忆蝶真的是命中注定要当秀女,您的希望,我会努力实现。”

    说完迈步出门,兰竹两婢急忙跟上。

    白天里的热气已经散去,有风轻柔袭来,甚是凉爽。

    秀女?将来会被册封为妃子么?……啊呸,自己是当女人当得上瘾了么?

    花忆蝶走在习习夜风中,胡乱想着,思绪像杂草般无序散漫。

    听说皇帝比自己老爹年纪还大,这个老流氓……话说是哪个@#¥%(省略粗话若干字)把我画像递给这货的?不得好死哇……

    眼看到内院门口,花忆蝶下意识地向竹林瞄了一眼,多少有些做贼心虚——

    “小姐。”

    竹儿不经意地轻推她一下:

    “快回去罢,今晚却有点凉,受了寒可不好。”

    “哦……”

    在转头之前,眼角似瞥见一角黑衣在竹林飘荡。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我真的努力了,只是,还是不能这样去爱你。

    爱上一个男人,这样的我,做不到。

    所以……

    对不起……

    斯夜,真的有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