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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章、海神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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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之上,晴空无云,阳光炽烈,无数大小岛屿如神之信手撒下的耀眼珍珠,点缀在万顷波涛间。在诸岛之间,有一艘窄长的战船正破浪而行,甲板上的水手走动来往,个个忙碌不住,他们都挎刀裹头,外衣褪下系在腰间,赤袒着结实的上半身,大声说着大陆子民听不懂的方言。桅上的瞭手也没有天启眺师配备的眺筒,仅仅手搭凉棚,以过人的目力张望航向。他的身边,一面海神双戟旗正在迎风飘扬。

    “前方岛上有炊烟!”

    船头舵手闻讯,放开舵盘,回身向着下面甲板扯嗓指挥道:

    “速去禀报可盛大人!把后帆降下!准备登岛!”

    “可盛大人还在俘获的那艘天启船上!”

    有人应声回答,舵手听得皱起眉:

    “那就去把才藏大人请来!”

    “是”

    一名水手应命跑进舱房,舵手无声一叹,这时面色黧黑的水手长边拭着胸膛的汗,边挤眉弄眼地凑近他的身边,递过一只皮囊:

    “高马森(注:越川语,森是中下层阶级间男性的互称,代表兄弟、朋友的意思),这是我让儿郎们从北船上偷偷弄来的酒,喝一口解解暑吧。”

    “东将!这种天气,就是要站在甲板上喝酒才有男儿气概!宇路森真是我的知己!”

    舵手渊高马见酒大喜,接过皮囊仰颈便咕咚一气,水手长渊宇路笑着回首看了看海面,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缀在己船后方,不由得一叹:

    “唉呀唉呀,你说北狗的破船航速这么慢,咱们几时才能回到澎湃岛?”

    渊高马放下瘦了一圈的酒囊。也叹了口气:

    “就算现在回程也要花费十天,更何况还要找到那淼家的少君!谁知道那小子是不是已经成为大鱼肚子里的食物了?辛罢!(注:越川骂人的粗话,恕不翻译)如果现在遇到北狗的水军就更加麻烦了!”

    “辛罢!没错!我们这船上的淡水和粮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这样下去恐怕儿郎们不知哪一天就会闹起来!真不知道当初主君大人是怎么想的!”

    渊宇路也跟着骂了一句,然后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不过。看来可盛大人倒不是很着急呢!”

    “怎么说?”

    渊高马扬起眉,渊宇路向后面慢慢航行着的天启花贡船努了努嘴:

    “呶,咱们的大人最近可是被那位女医生迷得神魂颠倒呢!”

    “不可能。”

    渊高马摇摇头,又喝了口酒,抹了把唇道:

    “可盛大人前日才斩了大友他们几个的头,那条船上的女人是主君大人的后宫,碰不得。”

    “高马森,尊海给了你一双眼睛。却为何总是看着海面?”

    渊宇路不以为然地夺过酒囊,自己也灌了一通,痛快地吐了口长气道:

    “咱们可盛大人在东海众帆首(注:越川武官职,相当于一支船队的总船监兼军事长官)中,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平日里深得主君大人器重,这回又从北狗那里抢得这许多美女,主君大人高兴起来,便赏他几名,又有何妨?”

    “哈哈!有道理。话又说回来,北狗的男子都面色苍白,毫无英雄气概。不过那女人可是个个长得——”

    “东将!那脸蛋,那身材……换了我也一样愿意天天睡在那里!哈哈哈!”

    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捧腹狂笑起来,浑没发觉下方的甲板上何时已静静站着一条人影:

    “高马森。”

    “啊!才藏大人!”

    两人忙不迭地收拾表情,渊高马挺起胸,恢复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面对着淼家的要臣:

    “我们发现前面岛上有人烟,虽不知是否是渔民,但还请才藏大人指挥登岛搜索。”

    “东将,辛苦高马森和宇路森了。”

    才藏转身。留下两张不安的面孔在窃窃私语:

    “你说他会不会听到咱们的话?”

    “怕什么?我们都是渊家的家臣,可盛大人怎么会听信一个外人?”

    “倒也是……”

    ……

    虽然开了舱窗。可船舱里依旧闷热。

    渊可盛却穿戴整齐,负手在舱廊中穿行巡视。

    现在的花贡船已成为越川水军的伤兵及战俘的营地。由于夺船之时。所有天启水手连同守船卫士一起被杀戮殆尽,渊可盛只得分出部分人手过来驾驶。但因为他们对天启船只的复杂机械不甚熟悉,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渐渐习惯操作,加上船桅和船身在之前夺船战斗中遭到一定程度的损害,所以航速始终缓慢,只能遥遥缀在越川快船的后面。

    另一方面,虽然渊可盛严厉警告属下不得对女医生,以及女俘们无礼,但到底还是对由渊淼两家合成的越川水军的军纪放心不下,因此他以监视俘虏为名,亲自坐镇在花贡船上。

    眼看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渊可盛心中的焦虑也在不断地增大。他深知:每过一日,落海者的生还机会便会少上一大截,而与此同时,得知讯息的天启水军势必气急败坏地赶来复仇,面对天启高大的艟船组成的坚壁战阵,自己即便将散开搜寻东辉少君的越川战船全部集结到一起,恐怕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所幸的是,这个名叫宋月儿的女医生确实医术精湛,从她走出那道门的第三天起,越川水军每天的死亡人数便不再增加,截肢者的高烧渐渐退去,而部分轻伤者甚至可以开始下地走动。

    航海家们都知道,在暑热天气下的海面上,对于一支缺少有效补给的船队而言,战后伤员的坏疽与感染是致命的,更为可怕的是之后往往会出现大规模的瘟疫。而一名医生的存在,绝对可以左右船队的命运。

    他几乎开始怀疑这名看上去娇怯怯的女子。是否是尊海派来的海马药使(注:在越川文化中,非普通鱼类的海洋生物都是海神使者)。

    “将军,小女子已查过一遍。伤兵俱都换了药,目前没有人出现烧热。”

    宋月儿提着随身药箱。从一间舱房里走了出来。渊可盛略带不满地看着她:

    “女医生,我已说过几回,我们越川人不用这样称呼自己,即使面对主君,自称为‘我’也便是了。”

    “……是。”

    渊可盛颌首表示满意,又侧耳倾听了一下房内。

    还好,没有像前两日般,从里面传出伤兵们放肆调笑的怪声。

    虽说如此。他仍不放心地看着宋月儿:

    “女医生,他们如有怠慢你的地方,请说于我知道,我会照常惩戒他们。”

    “没有……今天他们都很安静,没有人为难我。有一位盲了双目的兵士,还给我唱家乡的小曲。”

    “哦?”

    幽暗的舱廊中,渊可盛面对那双明亮平静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窘迫,便错开目光去看向宋月儿手中木箱上镶嵌着的那枚白色杏叶标记:

    “我们越川浪族武士,生在尊海的手掌中。死在尊海的怀抱里,一生与海为伴,唱的也都是海的歌曲……”

    不知道面前这位越川将军在想甚么。宋月儿握紧了一下药箱上的布带,鼓足勇气开口:

    “将军,我想再去看看……看看那位天启将军。”

    渊可盛本能地皱眉:

    “那个断臂的天启军人,每次对你非打即骂,那些恶毒的言语,连我都听不下去,即便这样,你还是要救他么?”

    “是,我明白。他认为我必是委身……委身事敌的坏女人……但他是病人,我定要尽力救他活转过来。”

    “东将。”

    渊可盛感叹地点头又摇头:

    “你去罢!”

    “多谢将军。”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尾的那间舱房里。渊可盛走进方才宋月儿出来的房间,这里面安顿的均是重创致残的越川水军。由于人数较多,都在地上设榻席而卧。此刻,他们有的已经昏沉睡去,有几个醒着的见他进来,慌忙在榻上支起身体,勉强低头行礼:

    “可盛大人!”

    “都躺下罢。”

    渊可盛扬手示意,四顾了一回,便径直走向一名双眼缠着厚厚布带的水军。那士兵年纪尚稚,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鼻下唇上刚长出淡淡绒毛。渊可盛拎起下裾,在他面前蹲下,深深地望着他脸上布带间微微渗出的暗色湿痕,问道:

    “你叫甚么名字?”

    那名兵士半坐在榻上,茫然无措地抬着头,直到有同伴拉了下他的衣袖,才反应过来,知道大人是在向自己问话,连忙垂下头去:

    “可盛大人,我是淼家的下艉(注:越川低级武士的称谓,他们通常依附于某个家族,没有自己的姓氏,世代为家族作战立功后,才会冠以族姓),母亲唤我作忠平。”

    “嗯,你方才给女医生唱的,是甚么歌?”

    那忠平双目失明,看不见渊可盛的表情,只道是他责备自己,吓得伏在榻上连声道:

    “对不起可盛大人!我不敢再和女医生说话了!”

    他回想起桅杆上挂着的血淋淋人头,还有前两日舱廊间回响起的刀鞘击打在伤兵们脊背上的沉重声音和惨呼,不由得骇得浑身发抖。

    这时,却听到渊可盛平静地在说:

    “你不要害怕,我并非是在怪罪你。相反,为女医生唱歌的忠平森,今天做的很好。我希望你们都能像这样去尊敬她,因为她在拯救你们。”

    忠平还在发怔,已有一名断了腿的老兵从旁边的榻上爬了过来,兴奋地附和道:

    “可盛大人说的正是!我回家后一定要告诉妻子,是尊海派来一位海马药使,附身在那名天启女医生的身上,让我保全了性命。”

    “是啊!女医生是个好人!”

    “说的不错!我们非常感激她!”

    渊可盛赞许地看着伤兵们一双双眼睛,目光中流露着真诚。他点点头正要说甚么,突然敞开的门外传来一声大响:

    “砰!”

    “啊!你不要动!伤口会迸裂的!”

    “滚开!不用你们可怜我!”

    “我扶你回床上躺着,你舌苔厚白粗糙。脉象紊乱又伴有低热,还需静养一段时间——”

    “住口!我见到你这个贱女人就要作呕!贪生怕死!*从敌!为虎作伥!终日和越川贼子厮混在一起,丢尽了我天启人的脸!”

    “你。呜……”

    “在此假哭作甚?哼哼!我恨不能长生大神此刻降罚,一道天火将你烧成灰烬!免得污了我的眼睛!”

    “呜……”

    越川水军们多数不懂天启烨语。但听着宋月儿压抑的哭泣声,个个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浑蛋!欺负我们是聋子么?!”

    “可恶!为甚么这么好的女人偏要受他的气!”

    “可盛大人,请把刀给我,我这便去斩了这北狗的头!”

    渊可盛踞地不动,只怒目瞪着门外,几度紧握刀柄的手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最终颓然放弃:

    “都不要说了。留下他的性命,让女医生治好他罢。”

    “为甚么?!”

    渊可盛无力地挥手驳回诸人的愤懑,心中已作了回答:

    因为……

    这是我和她的约定,若非如此,她宁愿一死,也不会救任何一个越川人……

    这时,忠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啊鲁索伊——喂鲁索伊——

    前途既远且长,暗海卷起黑浪,

    家园小灯昏黄。母亲在等我归乡,

    母亲的泪光,迷失的孩子在何方?

    身自瀛洲而来。魂向瀛洲而往,

    等待归墟再临,吾回前生彼乡……”

    这首歌由来已久,那是百余年前,越川尚未立国,潮族、浪族、汐族等各部族海民还身处于大雍朝的残酷统治之下,他们作为汶江口拉纤引海船入港的海奴时所唱的纤夫之调。时过境迁,此曲在越川依旧脍炙人口,海国上下无论老幼都会吟唱。

    忠平稚嫩的童音中带着一丝沙哑。听得众人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由得黯然神伤。一个接着一个地加入,一同哼唱起来。连渊可盛也不例外。

    宋月儿强忍泪水,等云堇纨骂得累了,才将他扶回到床上,重新为他包扎换药,细细收拾完毕后,提起药箱逃也似地出了舱房,倚在舱壁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中,那悠扬而悲伤的海神槛歌,一如清清溪水,不掺杂着任何杂质与污垢,在舱廊内声声流淌:

    “啊鲁索伊——喂鲁索伊——……”

    ……

    “如此便制成了,你且尝尝。”

    “唔,东,东将!”

    郭怀仁捋须故作微怒:

    “别只顾吃,告诉我,这里面混有哪些药草?”

    那名曾与郭怀仁同舟共济,先是在大海飘流,后辗转到这个不知小岛上来生存的少年冥思苦想,边道:

    “嗯……有绿耳苔、槟榔果、龙血树皮……还有颠茄花,和旬华。”

    “错。”

    “哪里?哪里错了?”

    少年每次一旦紧张,烨语就说得结结巴巴。

    郭怀仁不为所动:

    “说过了,旬华只开十日之花,花谢后便结果,称之为——”

    “啊!我知道了,是易阳!易阳草!”

    “嗯,好生记着,上次用的海藻是马尾藻和海蒿子,你再去海边找些羊栖菜或是石莼来。”

    “明白!”

    郭怀仁看着雀跃不已的少年一路奔跑向海滩而去,心里既惊又喜。

    这或许是个不世出的杏林天才!

    虽然是敌我双方,但一个老人一个少年,在孤岛上挣扎求生,既然都不想死,那便有天大的仇怨也要暂时放下,携手共度眼下的难关。

    少年会捕鱼捉虾,可鱼虾性寒不易常食,也很难在浅海中捕捉到猎物,郭怀仁便指点他采集岛上可食用的野菜、野果与菌类,甚至连少年捞回的海带中夹杂着的几根有毒海藻,也被他仔细挑了出来,扔到一边。

    除此之外,太医院的郭博士还凭借着对草本植物的生长习性的了解,带着少年循着喜阴湿的草木之根系,掘出一口小小的井来。

    不到三天,少年对这白胡子老人已敬佩得五体投地;同时,郭怀仁也从少年得知不少越川海国——确切地说是越川极东海淼氏一族的情况。

    淼氏是越川大家族之一,当年潮族泷氏会盟各族,反抗暴雍,后又协同北雪国(也就是今日的天启)和西南桂离,彻底推翻雍朝,最终封疆立国,自号海帝。为褒赏各族战功,将海外诸岛分封给二十余个大姓家族,淼氏本来在战争中建功颇多,但因是身为与瀛洲海贼同一种族的汐族,所以被远远地封到了极东海,形同贬谪。

    淼氏偏陲大陆,又常年面对海贼的滋扰,因此人丁并不十分兴旺,从上层社会到民间,缺医少药、夭折早逝之事天天都会发生。而越川海国本来医业就不发达,有名的医师都受泷氏、源氏、渊氏等帝家或豪门的大力延揽,更愿意留在大陆、沿海一带。

    无怪乎少年视这白胡子老医生为天人,他虽然一直不出言作恳,但眼中的乞求之情,好学之意非常明显。郭怀仁一来身为杏林医者,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二来也暗有些为了报答他几番相救之恩的意思,便随手让他采了些草药,自己拣取适当分量,君臣互佐一番后,煎作浓浓一碗,让他尝药辨药,作为指点教导。

    没想到短短十天的时间,这少年竟将全岛上下所有的药草统统记下,几乎没有偏差!(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