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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内,裴基坐在榻上,喝下了浓浓的苦药。

    宫翎候在一旁,见他喝完才上前问道:“皇上今日感觉如何?”

    裴基接了太监递来的糖塞入嘴中,轱辘了两下才一脸苦恼道:“朕就最厌恶喝这些药了,真快要苦死人了。”

    接着,又叹了一口气又道:“哎,当初就该听你的话,好好养着,不然的话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现在保重龙体也是来得及的。”宫翎回道,低下的脸上却有些黯淡。

    裴基听着,又叹出了一口气,眼中分外的怅然。

    五年前他在南疆遇刺,胸口中刀,当时虽然救了过来,但他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各种补药不断,大夫也让他养足七七四十九天,奈何他过了二十天觉得自己已经恢复了差不多后,就怠慢下来,暗中倒了一日三次的补药不算,刚过四十九天后就又迫不及待的上马杀敌。最后虽然表面不显,可终究埋下了隐患,及至这几年日夜忙于国事又不注重养身,日积月累之下,等到宫翎成亲之日他在宫中饮酒作乐之时,便终于一齐爆发,先是口吐鲜血不止,之后又昏了过去,吓煞了一众宫人……召来御医之后,也说是情况危急,当时他怕有什么万一,这才赶紧召来最为信任的宫翎,生怕走漏消息掀起风雨,眼看荣华郡主过来,这才拿她当了幌子……

    裴基如今是真真的后悔,当初若不是逞能,现在又怎会如此地步。那王太医可是说了,这伤治的不彻底,便成了病,而且无法治愈,只能拖延。保养的好,能再活个十年八年,保养的不好,那么一切就不可预估了。

    他今年不过三十,底下皇儿尚年幼啊!

    “宫翎,你就给朕说说你的主意吧,朕现在这个情况,太子总是要立的,不管你说什么,朕都赦你无罪罢了……”然而不管怎样,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他总要为大延考虑一下。

    宫翎见他如此郑重,翕动了一下嘴巴,然后最后他还是回道:“此事不必着急,皇上龙体不过一时出恙,待仔细调养必能万事安康……”

    这个问题,那天夜里皇上就问了,当时他奄奄一息,生怕自己有什么闪失甚至都准备立下圣旨,可是他却拦下了。他没有说出人选,甚至都一直打消他立储的念头,因为他知道,皇上是不会在今晚死的。

    可是虽然如此,当他进宫乍一见到不停吐血的皇上时,还是惊得不轻。重活一世,为了避免前世的命运,他一直谨慎的活着。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跟太子连着,所以十一岁那年离开宫家,提前在南疆等着即将而来的太子裴基。他知道太子上一世死于旧伤复发,所以这一世格外小心他的安危,可是当时他太年幼,太子信任他却也只是把他当个小孩,他没有将他常带身边,所以就算他有心却还是没有避免刺客刺来的那一剑,他能做的,只是在事后不停地提醒他好好吃药养好身体。

    那个时候太子也一直配合着,他看着他喝下一碗碗药并且身体一天天康复起来,也以为终于可以避开这一次的隐患,所以当后来太子委以重任命他铲除外敌时,他稍作犹豫后还是答应下来,可是没想到,这不过是太子对他每日的唠叨烦不胜烦又无可奈何后采取的应对手段——他不想每天被他逼着喝药,所以便将他远远打发了。

    那天夜里,王太医提及,皇上才说出了当年之事,而他听着,当真是五内俱焚。他百般努力力求皇上长命百岁,可到底还是天意难违。

    裴基听到他还是这么说,却是又幽幽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宫翎,朕知道你对朕忠心耿耿,可是有些事情是勉强不得的,就算往最好的考虑朕还能活十年,可也只是十年。到时候,大皇子才十八岁,老二才十七岁,还年轻着呐。再加上,他们两个又是资质平庸的,朕怕他们扛不起大延国这个担子啊。朕现在想立储,也就是想早早教会他怎么当个一国之君,也省得到时候仓促间出了什么乱子……”

    说着说着,裴基想到什么,脸上又变得遗憾起来,“要是永寿是男孩就好了,朕这三个孩子中,就她最聪慧最沉稳,这次朕命人封锁了消息,只说是荣华受了伤,朕被闹了一宿受了风寒,这事就连皇后都瞒了过去,其他两位皇儿更是深信不疑,可是永寿却不单看了出来,还跟着配合朕……唉,可惜啊可惜,永寿为什么就不能是个男孩呢……”

    宫翎闻言,低垂的目光微微一动,隔了半晌,他开口道:“臣还是那句话,皇上只要细心保养,必然能万寿无疆。不过皇上如果真要立储,臣刚才倒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哦?你快说说。”裴基说道。

    宫翎垂眸回道:“两位皇子不分伯仲,两者取其一实在艰难,而他们尚且年幼,皇上倒不如先一道培养。永寿公主虽是公主,可心智才能不可小觑,臣对此也是自愧弗如,而既然如此,那便干脆将公主一道培养。她是长姐,是以为尊,到时候不管是谁荣登大宝,由她在旁扶持,也定然能万无一失。”

    “公主监国?”裴基听他说完,却是怔住。

    “这只是有备无患。”宫翎肃然道。

    “有备无患……”裴基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永寿是她的心头肉,就算是女儿,就算有哑疾,可是他始终不以为意,她从小显示出来的智慧早已将这些缺陷掩盖,可是尽管如此,他最多也只是疼爱并遗憾着,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对她委以重任。可是现在宫翎却十足的提醒了他。永寿十岁,不逊于成人,且品行良好不争不抢。其他两位皇子天资有限,无开拓之才,只有守成之能,可是他们的背后,却是貌合神离的两股势力。那一旦其中一个登上皇位,必然又是一股可以预料的腥风血雨,他自身经历过兄弟残杀,实在不愿再见到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所以如果让永寿在其中平衡调节,是否就会获得些许太平?

    “此举甚好啊!”良久以后,裴基由衷的赞道,他看向宫翎,眼中满是感慨。

    宫翎却并不居功,只是低头道:“为皇上分忧是臣子应做之事。”

    “好,你先退下吧,朕要好好想想。”

    “皇上切记保重龙体。”宫翎也不多说,只提醒一句后就告退离去。

    片刻后,明华殿里传出了一道圣旨,即日起,皇子与公主每日一道在御书房学习。

    ……

    宫翎离开明华殿便去了太医院。皇上上次病危,连夜将王太医召进宫,之后他便一直留在了宫中。为此还惹了不少嫌疑,不过后来皇上照常上朝办公,永寿公主病情却始终不得好转,这才让掐灭了私底下的议论——皇上感染风寒不是小事,理应小心照料,至于公主,皇上自来疼爱她,留下王太医也是情有可原。

    太医院里,王太医却是在小憩。他年事已高,连日的煎煮熬药让他疲惫之极,短短几日倒是又像老了几分。不过他依然警觉,听到身旁动静立即睁眼,待看到是宫翎时却又皱起了眉。

    “你来作甚!”他说道。

    宫翎这次没有无礼,只是深深的做了个揖,“这几日劳烦您了。”

    王太医没想到他会这样,袖子一甩将将避开,“为皇上效力,那是臣子本分。”

    “是。”宫翎应完,转而又道,“不过也请太医保重自己的身体,皇上龙体重要,可是您的身体也重要。”王太医在,还能保皇上十年命,如果他不在,谁又能知道皇上能撑多久呢。

    王太医想要挤兑,可是见他一脸真诚,却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宫翎便又道:“如果缺少什么药材,王太医大可以告诉我,不管什么珍奇药材,只要有,我监察司必然竭尽全力寻找。”

    “知道了!”王太医见他啰嗦,又不耐道。

    “告辞。”宫翎也不多说,施了一礼后就转身离去。

    上一世,王太医的孙儿早夭,伤心之下,王太医也与世长辞,之后皇上病重,群医束手无策,最后竭尽全力,却也仅仅维持了一年的性命。这一世,他首先保护皇上的安危,可是却也关注着王太医的安危,及至时候到,就算没有姜珠的事,他也会主动去寻他。现在王家孙儿避过一劫,王太医也在,皇上也就多了十年的性命。

    而现在只说是十年,可是如果寻得良药,如果有了转机,那会不会十年就变成二十年呢?

    皇上不死,皇位不移,那他谨慎小心,是否就能永保太平呢?

    回家的路上,宫翎坐在马车里,透过车帘看着窗外熟悉入骨的京城风貌,由衷的生出了一丝不舍。

    他不想死,他想长命百岁,他想儿孙满堂,他不想像上辈子一样,一生孤独,落个万分凄凉的下场。

    但……

    如果他逃不过又该怎么办?

    宫府近在眼前,近乡而情怯。

    ……

    书房内,宫翎更了衣净了手,坐在紫檀木椅里,神情有些疲惫。

    孟土端着茶走了进来,见他闭目养神着,便放慢了脚步。只是宫翎警觉,一下就睁开了眼。

    “大人。”孟土见他醒来,迅速将茶盏摆上,又道,“晚膳马上就好,大人您稍等片刻。”说着,一脸期待的等着宫翎开口,只是等了半天,都不见他说话。

    宫翎只是抿着茶,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孟土心中不免嘀咕,思忖了半天,还是问道:“大人,您今天怎么都不问问夫人的事?”前几天他可是每次一回来都要问一问的。

    宫翎一听,当真放下手中杯盏又问道:“她今天怎么样了?”

    孟土听到期待已久的问话,顿时来了精神,“今天夫人的精神比昨天还要好些,胃口也比前两天要好,晚上都多吃了小半碗米饭。白天时候还去了湖心亭转了转,看到花圃的芙蓉花漂亮,还让身边丫鬟摘了几朵……”

    宫翎听着前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是听到最后却抬起了头,“芙蓉花?秦姑娘种的?”

    “是……”孟土觑了他一眼,又回道,“当时还闹了一些矛盾,两个丫鬟大概没认出宝纹,上前就呵斥了一番,不过您猜后来怎么着……”孟土见宫翎仔细的听了起来,便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了个遍。

    “她拿了个天青色细腰瓶放着?”宫翎听着,突然问道。

    “是啊,听说这瓶子可珍贵了……”

    孟土嘀咕着,宫翎嘴角一浮,却是笑了起来,这姜六,还真是……

    “大人您笑什么啊?”他这几天要么面无表情要么心事重重的样子,现在突然一笑,孟土只觉心惊肉跳,他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听说这瓶子后就笑了,这没有什么好笑的啊。

    “没什么,后来呢?”宫翎自然第一时间猜出了姜珠的意图,不过他也不跟孟土解释,只是又问道。

    孟土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又道:“后来啊,本来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到了晚上的时候,素素姑娘亲手摘了一篮子芙蓉送了过去,还有一堆礼物,说是向夫人赔礼道歉的。属下可真是想不到啊,素素姑娘从来最爱芙蓉花,碰都不让人碰的,可谁想到她竟然亲手摘了花送给了夫人,当时好多人见着都惊着了……”

    “那夫人收了吗?”宫翎可没惊奇,他只是问了一个貌似不相干的问题。

    “收了,还给素素姑娘回了礼,挺丰厚的。”孟土心生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

    宫翎点点头,却没再言语。

    默了半晌,孟土见他没有再继续发问的意思,便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大人今晚还过去吗?”这么多天都绷着个脸,可是刚才却又为夫人笑了,那他们之间的矛盾应该没有了吧?

    孟土还是猜不出自家大人的心思,费尽心思把永定侯府的六小姐娶进门,可是娶回来后却一直扔在一旁,真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若说不喜欢六小姐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然他一回来就问怎么解释,所以他想来想去,只当是他们之间闹了矛盾。

    宫翎却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说道:“吃饭去吧!”

    ……

    晚膳已经摆好,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只是宫翎一看到菜色,眉头却是微微一皱。

    “大人。”这时,门口走进一人,月色长裙,莲步轻移,手拿托盘,上摆着一盅杏仁乳酪。她走到桌边,将乳酪放下,笑道,“从家中带了一些特产回来,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吃,便动手给你做了一些。夫人那边也有,她吃了,说很合胃口……”

    宫翎目光一动,所以多吃了小半碗饭?

    “有劳了,其实这些事交给厨娘做便好,你今日回来也应该也累了。”宫翎回着,在位置上坐下。

    “无妨的。”秦素素却是一笑,又将盛好饭的白瓷碗递上。

    宫翎拿起筷子,又问:“你用过了吗?”

    秦素素摇头,赧然一笑,“午膳用得晚,现在还不饿。”

    “那就坐下一起吃吧。”宫翎笑道。

    “不必,我待会饿了再吃就行了。”秦素素推辞道。

    “不过一顿饭而已。”宫翎说着,招呼下人,“再取副碗筷来。”

    秦素素却只是阻拦,“不用麻烦了,我真的还不饿,大人您先吃就行了。”说着,施了一个礼就要离去。

    只是刚走几步,却又顿住回头道,“大人,素素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宫翎看着她说道。

    秦素素看了他一眼,又垂眸道:“我今天刚回来,却也听说了不少事。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大人既然娶了夫人,那么就不该这般冷落了她。大人一个人用膳冷清,夫人一个人用膳也会很冷清的……”说完,浅浅的施了个礼后便转身离去。

    宫翎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一时深邃。

    孟土却在一旁暗叹不已——素素姑娘,当真是个好人啊!

    ……

    正房内,姜珠梳洗完毕,坐在桌前修剪着那一枝枝芙蓉。

    宝纹站在旁边,神情有些低迷,“小姐,我刚刚去厨房的时候,听说姑爷回来了,素素姑娘一直等着,听说他回来了,就把备好的饭食给他送过去了,原来这素素姑娘不是特意为您做的啊?”

    姜珠手上一顿,可转而又利索的修剪起来,她笑道:“这菜饭本来就是给宫翎准备的,有什么好奇怪的?”

    “啊?”宝纹闻言,更加茫然,“那您怎么还吃得那么香啊?”

    “因为很好吃啊。”姜珠眨巴着眼睛道。

    宝纹看着,觉得别扭,却也说不上什么来,最后只道:“可是她只是一个管事,怎么还伺候起主子吃饭来了?”

    “有人乐意就行。”姜珠头也不抬的说道。

    宝纹想到什么,有些犹豫,最后忍不住还是说道:“小姐,我还听说,姑爷还留素素姑娘一道用膳呢……”

    “咔擦”,一剪子剪过了。姜珠却并不惋惜,只继续修剪起来。

    “小姐,您真的不争取一下嘛?”宝纹见她这般,忍不住又旧事重提。她虽然愚钝,可是也明显的感觉到了,素素姑娘说起来只是一个管事,可是府中上下都把她当成了一个主子。甚至还有人说,姑爷娶了小姐,马上就会纳素素姑娘为妾的,毕竟他们在一起好几年了……

    宝纹沮丧到了极点,姜珠却只是巍然不动,她一枝枝的剪完了芙蓉,然后将它们一齐放在一个八宝瓶里。

    她上上下下的欣赏了个遍,最后才笑道:“素素姑娘这么一个通情达理温文尔雅的人,你怎么可以这么阴暗的揣测她呢?你看,她代人受过以示歉意,都不惜亲手摘下心爱的芙蓉花送给我了,这是多么有诚意啊……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