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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秋月寒·你是我的小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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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碰死人身子这件事,小丁还是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姬情走了上去,用剑锋划开了赵不三的衣服,剥了下来。

    衣服里面裹着两个皮袋子,可以充气的那种。就是它们将那件衣服撑得鼓鼓的,如今已经瘪了。

    姬情将那皮袋子扔到地上,拿起那件衣服,轻轻抖了一抖,一块细小的竹片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姬情捡起来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

    “武当张天寿”。

    姬情面色大变。

    “这人并非赵不三……是武当弟子所扮?”

    尉迟老爷子叹道:“早在今春名花剑会以前,武当就成了笑青锋的附庸,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小丁颤声道:“你是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从他看苏娘的眼神。”尉迟老爷子笑道,“他极想让我们以为他是个好色之徒,可惜,比起这位名动京华的美人,他似乎对我们谈论的事更有兴趣。”

    姬情却陷入了混乱。

    在他的剑下曾经死过很多人。有杀人放火的大盗,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流氓。

    杀人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早已不算什么。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和一个武当的弟子的死扯上关系!

    如果他知道此人是武当弟子所扮,他就算再愤怒,也不会动手——有谁会为一时的气愤,去得罪江湖中最有名望的门派之一?

    这件事若是宣扬出去,得罪了武当派的百剑山房姬家,将会陷入怎样万劫不复的田地!

    尉迟老爷子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姬情的肩。姬情竟不禁打了个颤。

    “百剑山房既然打算对抗笑青锋,杀掉个把武当弟子,又有何惧?”

    姬情没有回答。

    他僵硬地在凳子上坐下,面对着桌上的酒菜,他突然有了想要呕吐的冲动。

    他吐在了那盘赵不三吃过的牛肚里,脏了桌子,也脏了他的一身白衣。

    尉迟老爷子拉开门喊龟公进来。龟公弓着身子走进来,却好像没看见地上的死人,手中端着两条冒着热汽的手巾。

    尉迟老爷子拿了一条手巾,擦净了自己手上的鲜血,让龟公把另一条递到了姬情的面前。

    姬情沉默着接过了,用它擦自己的脸。

    那条温热的手巾刚捂上脸,他的后心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冰凉。

    拿开手巾,他看见自己的胸前多出了一段匕首的锋刃!

    尉迟老爷子站在他的对面,微笑地看着他身后。

    “韩让,做得不错。”

    ——韩让!

    原来韩让的确早已来了!

    原来尉迟老爷子也知道他没有死!

    但是,为什么他杀的人是我呢?

    姬情盯着尉迟老爷子的脸,转眼间就明白了一切。

    可是即便弄明白了,也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杀手的匕首永远淬过剧毒。现在那毒药正从他身体的深处折磨着他,扭曲了他的脸。

    他想转过头,看一看那杀手的模样,哪怕只是一眼!

    但杀手仿佛察觉了他的念头,猛地拔出了那把匕首,也拔出了他的生命。

    姬情面朝下,倒在了桌上他那片他吐出的秽物里。

    在他的正后方,杀手韩让,穿着一身杂役的打扮,悄无声息地站着。

    “是你!”

    苏娘忍不住脱口而出。

    他就是刚才那个倒茶、端酒、送手巾的龟公,也是之前潜入苏娘卧房的那个灰衣人。

    这种地方的客人,通常都不会留意龟公的长相。扮成龟公无疑是个好选择。

    而这人的隐藏与伪装亦是绝妙,苏娘不是客人,也是刚刚才注意到他。

    她这才想起来,他刚才服侍的时候,头比别人压得更低,话也不太多。

    韩让没有理会苏娘。

    他将那把染血匕首重新藏了起来,默默地站在原地。就仿佛他们从未见过一般。

    “我们……不是来对付笑青锋的么?为何……为何……”

    小丁好像回过了神来,声音颤抖地问向尉迟老爷子。

    尉迟老爷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小丁,慢慢道:“对付笑青锋?为什么?白马寺一会过后,笑青锋早已是武林共主了!”

    小丁喃喃道:“原来你才是奸细……这韩让也是你的人……”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不怕萧洛华么?她马上就来了!”

    “萧洛华不会来。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她一手计划。”

    停了停,尉迟老爷子接着道:“你们接到的信,上面写着这次会面的时间、地点、理由,还有那只黑马,对么?”

    他虽然问的是“你们”,但赵不三和姬情早已不能回答他。

    只有小丁迟疑了一下,点了一下头。韩让却没有动。

    尉迟老爷子道:“我收到的那封信,比你们每个人收到的都要长。信上详细地写好了我每一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怎样引得姬、赵二人相争,再怎样除掉姬情。韩让也是她为我找来的。信上说,她的孩子根本不会来这里。她的目的只是想诱出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送他们上西天。”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姬情的尸体,冷笑了一声:“不想成为第二个空心岛?剑铸得再好,也不及空心岛机关的十分之一。只凭这点本事,也想对抗笑青锋么?”

    小丁想了想,道:“不对。”

    尉迟老爷子道:“怎么不对?”

    小丁道:“你既然与笑青锋一伙,为何还要杀他的探子?”

    她指着倒在地上的赵不三。

    尉迟老爷子道:“你还以为他是笑青锋的探子?”

    小丁呆立半晌,突然“啊”了一声,面如纸白。

    尉迟老爷子笑了起来:“一个奸细,把写着自己真名实姓的东西搁在身上,他是不是傻子?”

    苏娘忽然想起来了,尉迟老爷子给赵不三倒酒的时候,曾经悄悄拍了拍他的肩。

    当时她就觉得那竹片有些古怪。现在看来,果然是尉迟老爷子趁那时候悄悄放在赵不三身上的。而提议搜赵不三身的人,也是尉迟老爷子。无疑是为了让姬情亲自发现那块竹片,扰乱他的心神,方便韩让下手。

    “可是,你刚刚还说,他看女人的眼神……他还带着那改装的皮袋子……”

    “这就是他的秘密。”尉迟老爷子忽然不笑了,“其实他生下来就是个残废。”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皮袋子,“这种东西,也是他用来充充门面,掩饰他那孱弱的身子。”

    小丁仿佛还不太相信。

    苏娘淡淡和小丁道:“这不是什么怪事。宫里的公公们,也常到我这里来的。”

    尉迟老爷子笑道:“听说苏姑娘见多识广,至今却依然是完璧之身,看来苏妈妈在挑选客人上,总是特别的花心思。可惜,却因此误了你一生。”

    苏娘只是淡淡一笑。

    因为事实是,苏楼的女子,是北里中有名“好看不好吃”。

    不好吃,并不是不能吃。苏楼的女子可以选择她们侍奉的人,只有苏娘不能。

    因为她是苏娘。她的身子就是苏楼的脸面。但这对她自己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果她可以选择,她早就希望被人拥在怀中。

    比如,那个红衣的少年……

    小丁颤声道:“你……你要杀了她?你也要杀了我么?”

    尉迟老爷子道:“我不会杀你。萧洛华在信中吩咐了,如果来的不是峨眉掌门,便没有动手的必要。——你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苏娘叹了一声,道:“看来我今天要死了。”

    尉迟老爷子道:“从你走进这屋子的时候起,你就注定要死了。”他停了停,又叹道:“我厌恶杀人。但我若不杀你……”

    苏娘道:“死的人会是你。”

    尉迟老爷子道:“这是萧洛华安排下的。你若恨,便恨她吧。”

    苏娘的眼睛闪了闪,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也被她骗了?”

    尉迟老爷子眉毛一皱。

    苏娘道:“她故意告诉你和别人不一样的事,就是为了换取你的信任。她说你们等不到任何人,事实上萧凤鸣很可能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了。而她又对萧凤鸣说了什么?你仔细想想,你除了能帮她杀掉其余三人,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尉迟老爷子的脸色慢慢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这只是你信口开河。”尉迟老爷子道,“她信任我,非常信任……”

    苏娘微微一笑,道:“其实在你们来之前,我才刚刚和萧凤鸣见过面。她说,她对你的印象,并不是那么好……”

    这显然是苏娘的信口胡说的谎话。却不料尉迟老爷子因此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初萧易寒在扬州一品楼寄拍那件假机关“九重楼”的时候,尉迟老爷子信以为真,有意在一品楼安插下不少神拳门人手,心想若是无力买下,就仗着人多势众,强抢过来。苏娘不是江湖人,没听说过这段故事,更想不到尉迟老爷子正是因此寝食难安,所以才一收到信,就乖乖遵从,绝不反抗。

    尉迟老爷子大声道:“她如今在何处!”

    苏娘道:“她听说晚上我这里有客,就悄悄地走了出去。也许现在,就在窗外听你们说话吧——刚才你不是也听到了人的动静么?”她微微一笑,“现在,你还打算让我死在这里么?”

    她说完这番话,屋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一切只剩下四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苏娘心中有些喜悦:她这番话看来正在发生作用。

    但为何连韩让的呼吸也变得急促、浊重起来?

    就在这时,尉迟老爷子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一开始是轻笑,后来就变成了干笑。

    苏娘开始有一点不安,但她并未因此却步,而是依旧坐在凳子上,警惕地观察着尉迟老爷子。

    尉迟老爷子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你想到刚才隔壁屋里的动静,所以才这么说,让我以为萧凤鸣就在那里偷听。”

    苏娘的心一沉。

    尉迟老爷子道:“可惜你又错了。——说有人偷听的人也是我,而那,也是照着萧洛华信上的嘱咐做的。苏姑娘,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忽然,他又是一笑:“顺便告诉你一个消息——听说萧洛华已经给了足够多的钱,足够买下这屋里所有的东西,包括你。所以不管你怎么叫,也不会有人上来看你一眼的。”

    尉迟老爷子轻轻捏着自己手指的骨节,捏出了清脆的咔蹦声,然后将那几个铁指套依次戴了上去,活动了一下手指。

    苏娘离开了凳子,一步步往门口退去。

    尉迟老爷子也一步步走过去。

    小丁发出了一声惊惶的尖叫。

    就在这时,屋里唯一一盏玻璃灯突然熄灭了,室内陷入了一片漆黑。

    其实这个晚上的月色不错,屋里本不该这样黑的。但因为那盏玻璃灯实在太亮,突然熄灭了,人眼无法适应这黑暗,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几乎同时,地板上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双脚,但又分不清有几双。然后就有拳击、刀刺的声音。

    “你……你竟然!……是谁、买通了你?”

    尉迟老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起来。

    铅一样的月色,照着他扭曲的脸,也照亮了他胸口的匕首。

    韩让却背对着月光,只能看见一个灰黑的身影。

    他只说了三个字。

    “秋月寒。”

    他的声音,也像他的背影一样,染上了是低哑的灰黑色。

    尉迟老爷子的呼吸骤然凝滞了。

    “是她……原来是她!”

    匕首抽出。血被铅色的月光照着,也变成了铅色的雾。

    小丁又一次尖叫起来。

    “别叫了。”低哑的男声里带了点厌烦。

    小丁立刻收了声。

    火折子一亮,点亮了屋里唯一的一盏灯,也照亮了韩让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疲惫而憔悴。

    “那个女人呢?”

    他指的是苏娘。

    房间里已经没了苏娘的身影。

    小丁道:“她跑了。”

    说完,就仔细观察着韩让的脸。

    韩让却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好像在听外面的动静,也好像没在听。

    小丁道:“你如果现在去追,或许还追得上。”

    她刚说完这句,陡然感受到了韩让的杀气。

    她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这是她自来到这里以来,第一次说错话。

    韩让盯着她,道:“你比她更危险。”

    他的匕首还染着血,握在手中,一直没有收起来。

    “所以你要先杀我?”

    “对。”

    听了这个回答,小丁竟然笑了。

    那笑容里再也找不到一丝羞涩与单纯,反而像是因为某种危险的刺激变得兴奋起来。

    也许还有一丝恶毒。

    “你是从哪里发现了破绽?”

    一模一样的问话,她之前曾经问过尉迟老爷子,那时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现在不但没有颤抖,反而很平静,很愉快。像是在观赏着恶作剧过后的余兴节目。

    韩让道:“从接到那封信开始。——那些信,虽然署名是萧洛华,其实是出自你的手笔吧。尉迟老爷子的那一封也是。”

    “你认得萧洛华的笔迹?”

    “我不认得。但不管是谁,定下了这样大费周章的计划,一定会亲自来到这里,看看事情办得如何。如有万一,还可随机应变,蒙混过去。——所以写信的人,一定在今夜你们几人中间。能写出这样信的人,一定不会死得太快。那么不是你,就是我。而我知道我不是。”

    小丁眨眨眼道:“为什么不是苏娘?”

    韩让冷冷道:“在苏楼里,她找不到这样差的纸墨。”

    “看来你早已翻过她的抽屉。”

    “对。”

    小丁又笑了,笑得像一串银铃,笑得眼睛发亮。

    然后她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还以为那几封信写得很不错呢。”

    “你写得确实不错,演技更好。”韩让道,“只是你犯了一个错。”

    “什么错?”

    “你在信上说,如果来的人不是峨眉掌门,那么便不必取她的性命——但是杀手韩让,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见过他长相的人。”

    说到后一句,韩让的声音越发低沉。

    小丁叹道:“原来我是在这里暴露的——现在的杀手,也太不听话了。”

    韩让不说话。

    “你明知是我布的局,那你为何还要来?”小丁忽然眯起了眼睛。

    韩让还是没有回答。他变得越发沉默。

    小丁瞥一眼尉迟老爷子的尸体,轻轻笑道:“他恐怕到死都以为,是那个叫秋月寒的人雇你杀了他。我却知道他错了。”小丁凝视着韩让的眼睛,“因为秋月寒早已死了!”

    韩让的手里还握着匕首,淬了剧毒的匕首。

    但他的匕首是否还能刺得出去?

    “秋月寒,峨眉派女弟子,十二岁入山门,十四岁因病夭折,”她淡淡一笑,道,“这只是峨眉派的说辞。其实她并没有死——她只是遭遇强暴,未婚先孕,师门不为她报仇,反引以为耻,秘密将她逐下山去。”

    韩让没有回答。

    但他的眼神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离开峨眉派后,秋月寒四处颠沛流离。孩子也没来得及做掉,就这样在她肚子里越长越大。最后,在长安近郊一处破烂的民房里,她生下了那个孩子,却因此患病。临死之前,她把对那个罪人的仇恨,全都告诉了那个孩子。孩子失去亲人,一无所有,为了谋生,最终长成了一个杀手。”

    韩让动容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小丁怔了一怔,忽然凄然笑道,“因为我和秋月寒一样,和她的孩子也一样……我是夜游宫出身的孤女,十二岁起,被送进峨眉派,刺探他们的秘密——这些门派的秘密,和他们的冷酷无情,我再清楚不过。”

    停了停,小丁看着韩让,幽幽叹道:“密探,杀手,都很少有人能做到四十岁。死得快,老得更快。”她的唇边勾起一丝沧桑的笑容,“我是不是也已经老了?”

    韩让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小丁。

    那也许是同情的眼神,也许不是。

    小丁的眼睛闪了闪,道:“如果你想知道夜游宫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就问吧。”

    韩让道:“不想。”

    小丁叹道:“我已看过了你的样子,所以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只是杀我之前,能否陪我再喝上一杯?”

    没等韩让点头,小丁就拿起了桌上那壶西域葡萄酒,缓慢而小心地倒了两杯。

    酒香再浓,也遮不过屋里浓重的血腥。

    晶莹的眼泪沿着粉嫩的脸颊滑下,不是春天,却似是桃花含着春雨。

    韩让看了看那两杯酒,又看了看小丁的脸,突然扳住了她的下巴,往她唇上吻了过去。

    这亲吻本来就霸道而蛮横,更何况韩让的脸上还带有胡茬。小丁挣扎了两下,之后就闭上了眼睛,一边回应他的亲吻,一边默默咽下喉咙里倒流的泪水。

    不知吻了多久,小丁的手臂渐渐绕上了韩让的脖子,韩让却突然将她一把推开。

    “我……不能……”

    他的呼吸已乱了。

    小丁低头道:“我知道……我们喝酒吧。”

    韩让点了一下头。

    他们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同时仰起了脖子,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的时候,韩让还是面无表情。

    小丁却笑了。

    那笑容得意又阴毒。

    可是没过多久,面孔就突然扭曲。

    她的手指肌肉紧绷,有如鸡爪,竭力想伸到嘴里,却似乎因为肌肉绷得太紧的缘故,已无法自由地控制了。

    “这是,这是……”

    韩让道:“刚才我吻你的时候,就掉换了两只杯子。”

    小丁挣扎了许久,终于能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抠挖起来。

    但是她这一夜什么东西都没吃,所以也吐不出什么来。

    韩让冷冷道:“你知晓我的身世,才有意让我配合那个人行动。因为你知道我一定会来,也一定会额外取走他的命。只要我报仇之后,情绪冲动,你就有可乘之机了。”

    “又被你……看破了……很好,很好……”小丁的两眼圆瞪,仿佛要凸出来,突然一声尖笑,道,“杀掉亲生父亲的感觉,怎么样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扑通一声,从凳子上跌落在地。

    韩让的呼吸微微一顿,袖起匕首,霍然起身。

    他在这里耽搁太久了,这并非他的风格。这也许因为他虽然习惯了杀人,但报仇却是头一次。

    杀人过后他感受到的是深深的厌恶,但是不管那厌恶有多深,十天之后都会完全退去。

    但报仇带给他的,却是一瞬间的痛快,和与之不相称的,近乎永恒的空虚与麻木。

    于是他什么都没多想,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眼前是窗。

    虽然不是他最初进来的那一扇,却和那扇一样宽,一样高,只要轻轻一跃,他便可以和来时一样轻松离开。

    窗外的天空,月亮还挂在那里,满月。

    “好想一直看着这样的月亮啊。”

    心里的空虚,仿佛一瞬间都被月光填满。

    但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这样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两眼依旧望着这月亮,他慢慢地躺了下去,好像很累了,只想躺下来赏一赏这月色。

    在他身后,女人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了,而他已再也不能动。

    小丁。

    小丁亭亭地站在他身后,晃着手里黄铜铸的机关针筒,笑道:

    “原来这东西这样好用。那老不死得方才说得有道理对,这世上既然有了机关,铸剑的技术再好,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说完,慢慢在韩让身边蹲了下去。

    “平时下手之后,总会仔细观察对手的死活,报仇的时候怎么就忘了呢?”

    她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用手分开韩让的眼睑。

    这个问题,她已得不到答案——那瞳孔已散开了。

    “虽说你不该背对着我。不过,即便你走近来看我,你的匕首到底能不能比它更快?”

    她说完,歪着脑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叹了一口气,坐到桌边,晃了晃酒壶,为自己又倒了一杯。

    “这么好的酒,下了毒进去,就真的可惜了。”

    她将酒端到了唇边,却又没有急着饮。

    “不过,就算没有毒,只有一个人饮,岂不是也很可惜?”

    说了这一句,她就拿起酒壶站了起来,迈着轻盈的步伐,往苏娘的卧房中走去。

    卧房静悄悄的,没有点灯,只有很美的月色。

    “苏姑娘,快出来,陪我喝上两杯,好不好?”

    她大声喊着。

    没有人回应。

    “韩让熄灯的时候,我就在门口的方向。我知道你逃不出去,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出——来——吧——”

    她这样高声说着,拿着酒壶,在屋子里晃荡着,寻找着,一会儿扫扫床下,一会儿翻翻箱子,还把妆台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简直是有意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动静越大,她笑得越开心。

    因为她早就知道,苏娘不会在这些地方。

    屋子最醒目的地方摆着一只花梨的大衣柜。

    在刚才那一瞬的黑暗中,苏娘最容易想到的藏身之处,只能是这里。

    这些动静,和方才她那些自言自语的话,都是说给柜子里的苏娘听的。

    只要想到苏娘听到这些声音瑟瑟发抖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感到兴奋。

    时候差不多了。

    她走到了雕花的衣柜面前,有意停了一阵,然后一边笑,一边打开了衣柜。

    苏娘果然缩在那里面,两手握着烛台,颤抖着指向小丁。

    但她的身体已因为惊吓而瘫软,没有了任何将它刺出的力气。

    小丁笑得更开怀了。

    “原来你躲在这里,让我找得好苦哟。”

    说话的功夫,她已封住了她周身的穴道,然后没费什么劲儿,就将她手里的烛台拿了过来,往地下一丢。

    烛台摔在地上的时候,苏娘颤了一下。

    小丁的眼睛更亮了。

    她右手里还拿着那只酒壶,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左手抚弄着眼前人的嘴唇,用指尖将那珍珠般的牙齿轻轻顶开,右手却强行将酒壶的壶嘴伸进了齿间,慢慢倾斜。

    酒浆从苏娘的唇齿间溢了出来,沾污了衣衫。苏娘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小丁的脸看,一刻也不移转。

    只要稍微的偏转,就会让她之前因为惊恐而盈满眼眶的泪水滚落下来。

    她不想让这个恶毒的女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她不明白:这个女人,看上去年龄比她还小一些,为何心机竟会这样深沉,这样狠毒?

    小丁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就是这个眼神。——刚才你看尉迟老爷子也是这个眼神。我一看见这眼神,心里就想,为什么我不是夜游宫里的人呢。”她附在苏娘的耳边,语调暧昧地说,“听说在那个地方,就算是两个女人,也……”

    小丁只把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嘴角带着微笑,观察着苏娘眼神的变化。

    苏娘的眼神果然变了,混杂着震惊,迷惑和恐惧,浑似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

    “咦,难道你居然相信我是夜游宫的人?”小丁故意惊诧地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笑道,“我当然不是啦。那只是以防万一的谎话。若是那机关针筒没能杀得了韩让,让他跑了,他也只会以为是夜游宫暗算了他,而不是我们峨眉派。”

    苏娘颤声道:“峨眉派……怎会做出这种事……”

    小丁笑道:“夜游宫可以做,峨眉派为什么不能做,真有意思。我的小心肝呀,我把这样大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你打算怎样报答我?”

    见苏娘一声不响,小丁的唇边升起一丝坏笑,伸手就拔下了她头上的碧玉簪,用簪尖儿挑起了她的下巴,道:

    “不管怎么报答,最好快些。——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她不会死的。要死的人是你。”

    一个冷淡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屋子里。

    小丁一回头,窗前的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那人就坐在窗口。既不高大,也不魁梧。反而有点瘦。

    即使隔着屏风,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憔悴与寂寞。

    但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人影,却让小丁花容失色了,因为在屏风的缝隙间,她看到了这人身上衣服的颜色。

    一种明艳鲜亮的红。

    武林中每一代都有那么几个爱着红衣的人。

    但是此时此刻,小丁心中想的只有一个。

    萧凤鸣!

    她是早就来了,还是刚刚才到?

    她出现在这里,仅仅是巧合,还是这次行动已经败露?

    就在刚才,苏娘还说过,她曾经和萧凤鸣见过面。

    难道那并不是谎话,而是真的?

    小丁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苏娘。苏娘低垂了眼帘,泪珠儿一滴滴的往下掉落。

    ——她显然也知道了来者是谁。也许她缩在衣柜里的这段时候,就一直在祈祷着这个人的出现。

    小丁忽然笑了。

    “就算你能杀得了我,也已经迟了。我就在这女人的旁边,你却隔了一张屏风。我只要动一动手指,这个女人就会死。而你就算能杀得了我,也只能替这个女人收尸。”

    她手中的碧玉簪,依然挑着苏娘的下巴。

    “你可以试试。”

    那声音竟似丝毫不在乎苏娘的死活,而且仿佛这世上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在乎的事。

    但世间除了暗器通神的萧凤鸣之外,还有谁能说出这样的话?

    小丁沉默片刻,忽然向那屏风道:“我有一个问题。”

    屏风那边低低地“嗯”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小丁笑了一笑,高声道:“萧公子炸死别人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

    据她所知,萧凤鸣虽然号称机关天才,暗器王者,却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一次也没有。

    但是在前日绿柳庄的事件中,却有人被当场炸死,还有几人身受重伤。

    不管是谁,第一次杀人之后,心情都不会好过的。尤其是杀人并非出自本心的时候。

    屏风那边果然陷入了片刻的沉寂。

    小丁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她知道不论武功,还是计谋,她都绝对胜不了萧凤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这个人的弱点,折磨她的心。

    这当然并无什么大用,但只要能够在死前让这个人心痛一下,她也就满足了。

    “并不是谁都能让曾经名满天下的公子心痛的。”

    “从今以后,每当你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事,也一定会跟着想起我来。这样我即便死在你手上,赢的人还是我,不是你。”

    心里这样想着,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死了。

    “——你以为我会杀你?”

    听见这句话,小丁一怔。

    “不管我杀你与否,你死已是定局。没能把看见这事的人悉数灭口,你上头的人岂会轻易饶你?”

    停了停,那人又道:“我杀,还是让别人去杀?——能让别人替我代劳的事,我当然懒得去做。”

    语调中仿佛有些笑意。

    小丁的脸色更加苍白。

    她不禁想象了一下自己将来的命运……

    “我……我宁可选择死在你手上!”

    “你没得选。”

    这绝情又简洁的回答,让小丁的身子不禁抽动了一下。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你手中的东西,走出去。——如果你真的够本事,就离开这里,活下去。”

    屏风那边的声音,显然是听上去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

    但其中却藏着一股威严,让人不得不服从她的命令。

    那“活下去”三个字中,还有一点恳切,一点温柔。

    那是让人根本无法拒绝的温柔。

    小丁握着玉簪的手慢慢颤抖,最后一咬牙,将那玉簪插在了苏娘的襕裙里,转身走了出去。

    临出门时,她又回头道了一句:“你今日放了我,他日后悔,不要怪我!”

    屏风那边依旧没有回答。小丁恨恨转身,跑了出去。

    苏娘还在衣柜中。

    小丁跑出去很久,那红衣的少年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这间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们两个。

    仿佛一切又回到了最初,只是多了四具尸体,碎了一扇门。

    少年慢慢走到她面前,皱了一下眉,然后解开了她身上的穴道,轻轻道:“你不用怕。她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苏娘就势投向那少年的怀中。

    是男子,还是女子,都不重要了,她渴望一个拥抱,可以让她大哭一场,庆幸自己还活着的拥抱。

    但她刚扑过去,那少年就往后踉跄了一步,仿佛将要站立不稳。

    苏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抓在了肩头先前的伤口上。她抬头看那少年的脸,那张脸本来就很白皙,此时更是几无一点血色。

    这个人的伤,远比她想象的要重。没有和小丁动手,也是因为凭着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胜。

    那些吓退小丁的话,竟全部都是虚张声势出来的。

    “萧……”

    苏娘只说了一个姓,便犹豫了。

    她不知自己该叫她萧公子,还是萧姑娘。

    萧凤鸣的身体当然是个女人。

    但她女扮男装了这么多年,会不会希望别人把她当成男人看待呢?

    不管怎么说,苏娘打定了主意,不管这个人选择哪一种称谓,她都愿意这样称呼这个人,绝不会有一丝犹疑。

    这时,红衣的少年嘴角勾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我不是萧凤鸣。”她说,“你认错人了。”

    “你不是?”

    苏娘不能相信。

    是她羞于承认自己的名字?

    还是因为她正遭遇着那个笑青锋的追捕,不便透露身份?

    “如果你怀疑我的真心,觉得我会出卖你……”

    “我真的不是。”

    红衣的少年说完这一句,就离开了她的身体,仿佛不喜欢这样的身体接触。

    苏娘顿时心如死灰。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谁吧。”

    红衣的少年道:“我姓沈……我叫沈青青。”

    沈青青!

    苏娘的眼睛不自觉睁大了。

    “这个人,就是刚才被姬情视为敌手,在洛阳的什么剑会上,拔得头筹的那个?”

    “早听说她是个女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

    “那么她应该早已名满天下,为什么会流浪?为什么没有剑?”

    “更重要的……她为什么要打扮成萧凤鸣的样子?”

    数不清的问题冲击着苏娘的心,却不知该不该问,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她居然就这样呆住了,直到她发觉沈青青的嘴张了张,好像说了什么,才回过神来。

    “什么?”她问。

    “绿柳庄在哪里?”沈青青又问了一遍。

    苏娘还不太明白。

    “罢了,我去问别人。”

    那少年爬出了窗子,转眼便不见了。

    苏娘急忙跑到窗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没有回答。

    望着逐渐发白的天际,苏娘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绿柳庄……萧凤鸣不就是从那个地方逃走的么?”

    她隐隐发觉,这个沈青青和萧凤鸣之间,仿佛有一种很深的羁绊。

    这种羁绊,她永远得不到,也永远理解不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不能了!

    永远也不能了!

    她坐在镜前,看着自己被泪水弄花的滑稽妆容,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也变成了哭腔。

    “……是谁!”

    镜子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妇人的影像,就立在苏娘的身后。

    这位妇人,就是苏娘神通广大的养母,她唯一的依靠,苏妈妈。

    这些年来,苏妈妈的髻上总带着过于璀璨的珠宝,好让人无心留意她的年纪;脸上也总是盖着厚厚一层脂粉,好提醒她收起激动的表情,免得露出皱纹。

    但现在,那些珠宝正一齐微微颤动着,眼角眉梢也多出了愤怒和懊悔。

    因为她已看到了茶室中的景象,也看到了这屋中的狼藉。

    她恨那个太爱钱的自己,更恨那些不懂规矩的江湖人!

    “是谁!”

    苏妈妈又高声问了一遍。

    望着镜中苏妈妈的目光,苏娘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沈青青……”她回过头,两眼含泪道,“是沈青青!”

    苏妈妈脸色一变,霍然转身,登登登走了出去,砰地关上了门。

    房门之外,本来在大门口迎客的哑巴正垂手候着,背弯得像只虾。

    “那些人的相貌,你都记得?”

    哑巴点了点头。

    “苏娘的话,你也听清楚了?”

    哑巴又点了点头。

    “全都禀告给宫主,不要遗漏一个细节。”苏妈妈冷冷道,“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